世俗烟火110

霜打了泡桐树的叶子,大片大片的枯黄的树叶飘零了下来,铺了厚厚的一层。

小意把饭盒用围巾缠着,抱在怀里保暖,然后脚步匆匆的往住院楼赶。拿着饭盒正要去打饭的同事跟她打招呼:“金主任,今儿这么早?”

“是啊!今儿有红烧肉。”小意说着就喊他们:“赶紧的,一会子一块都轮不上了。”

“怕是已经晚了,能有勺汤汁就不错了。”

说笑着,错开了。

小意隐隐约约的能听见同事小声的议论:“……顾排长那伤怕是不好!本来说顾排长的家里安排去SU联做手术的,现在也去不了了。”

“金主任也不容易!等到现在,落了这么一个结果……”

“可惜了!本来吧,金童玉女的。”

“谁说不是呢。”

……

最近议论的多了,小意听听就算了。

进了住院楼,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快步朝楼上跑。她脚步轻快,轻哼着歌。不管是遇到同事还是病人,都扬起笑脸,愉快的跟每个人打招呼。

然后她推开一间病房的门,轮椅上坐着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此刻,轮椅在床前,窗外的泡桐树树叶一夜间几乎凋零完了。寒气冲破了玻璃,透了进来。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寒意森森。

小意愣了一下,就把门重新关上了:“怎么又坐窗口了。”她抓了棉袄过去,把轮椅转过来,给他披上。

轮椅上的人今儿早起又没有刮胡子,显的憔悴又沧桑。

披了棉袄,伸手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冻的冰凉冰凉的。

她把毛巾放到脸盆里,从热水瓶里倒了一点点热水,只把毛巾打湿的量。然后小心的将毛巾拎起来,烫的她不时的用放下毛巾摸摸耳朵。

顾艇抬起头,看向小意。热气蒸腾下,她的脸红润急了,长长的睫毛扑扇着,眼睛像是挂了一层雾,几丝头发垂下来,贴在面颊上,似乎要挡住眼睛一样。

他抬手,想要给她拨开。可手抬到一半,他的手缩回来了,默默的攥成了拳头,然后藏在腿侧,不敢叫谁看见。

一个废人,何必拖累她呢。

家中遭逢变故,父亲和母亲突然就失去了消息……而今这境况,别说出国治疗,就是去京城治疗,也久久不能成行。

这种境况,又怎么能拉着她一起遭这罪?

他将轮椅转过去,依旧看着窗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走吧……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小意像是没听到,拎着毛巾,一把给盖在脸上,使劲的擦了又擦,然后盯着他的脸端详:“先吃饭!吃完饭洗个头,再把头发剃了,顺便刮个脸。”

“我说的你没听见?”

小意拽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掰开,给擦了一遍。两人像是在较劲,看谁的劲儿大。小意不撒手,顾艇便卸了力,怕掰疼了她。

擦了手了,一双筷子塞到手里:“吃饭!”

饭盒打开,大半盒的米饭,上面铺了一层红烧肉。

小意蹲在他面前:“快吃!我早退跑到食堂,第一个打的饭。”

饭冒着热气,可见她是跑回来的:“你吃吧!”只有那点肉票,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吃过了。”小意看他:“攒了好长时间了,还叫同事帮着割了两斤肉,咱今儿晚上回家吃饭,包饺子,成不?”

“包饺子?我出院?那订车票吧,我家在京城,我得回去。践行……倒是不用了!这一顿饭就算是践行了。”说着,大口大口的吃起了红烧肉盖米饭,却再未看小意一眼。

小意拉了小板凳,坐在边上:“……出征之前,在车站……我说过,等打完仗回来,我带你回家。”

顾艇没法嚼了,抬头看小意。

小意倒了热水,轻轻的吹着:“我给我爸打了电话……让我爸我妈来一趟!叫他们尽快!我爸我妈对我的事从来不马虎,我说了,他们就会来。且今天就会动身,半下午说不定就到了。”

她也不看他,只说她的:“这伤恢复的慢,康复期估计得两三年。我再等两三年,就该奔着三十了,真成老姑娘了!既然这样,那叫我爸我妈来见见,也是一样的!”

“金意!”顾艇手上都是青筋,“我说过!咱俩到此为止!”

“到哪为止?”小意看着外面的摇曳的树枝:“那一年,我十三,还是这个时节,天刚刚冷,降霜了。我爸在工地上受了伤,拉到医院,医院不接收,叫回来准备后事!我妈身体不好,这消息一传回家,我妈一口气就厥过去了,家里都开始准备后事了。满村的人都来帮忙,看丧事怎么办?”顾艇端着饭盒,静静地听着。

“我妈挺过来了,她的身体也不好,但是强忍着,把家给撑起来了。我爸受伤了,在炕上养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说,这个人废了,这个人完了……就算是伤好了,啥也干不成了。

可哪又怎么样?不管谁怎么说,我妈没有放弃,我爸也没有放弃。我妈没觉得我爸是累赘,我爸也没觉得最难的时候靠我妈撑着是多难堪的事。我们就是农家,是我妈在我爸倒下之后,不得不朝外走了一步。去了收购站,干临时工,然后正式工,这才把我们一家子带了出来。

就是我妈这一步,才叫我们兄弟姐妹都改了命!我有机会去读中专,在学校里知道国家鼓励考大学……我就是这么一步步的走出来的!我不到十六岁上的大学,实习的那一年就被派去委培。

你的出身决定了,这些对你来说,可能就是一个电话的事。可对于我来说,每一步都得努力,每一个事关命运的决定都得我自己来做。我一直很自傲,我觉得我每一步走的都是对的,我走到今天,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

顾艇点头:是的!这么年轻,这么个级别,这么个不可替代的身份,你是可以自傲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信我呢?”小意看着他:“是!伤很麻烦,可能确实是需要去京城治疗,甚至于去国外治疗。”她抬手指向自己,“我在京城委培,我有老师有同学,我可以想办法,咱们可以去京城瞧瞧。如果风险太大,我会努力的!总有办法的!我去国外学习行不行呢?咱们不试试,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顾艇:“……”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才哪到哪?出事了,不是想着咱俩怎么把路走下去,而是想着没有拖后腿的,那个人的路是不是会好走。那以后呢?你的伤好了,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也把我扔下?”

“胡说什么?”

小意看着他,眼圈红红的:“要是认准了人,那剩下的路就是两个人的路!天塌下来,一块顶着。你倒了,我撑着;我倒了,你撑着。拖着拽着拉着,咬着牙跪着,也要走下去。要是换个人都可以,那么弃了就没有什么可惜的!我舍不得弃,弃了这辈子都没有了。你要是觉得你能弃了……”

说着,她站起来,“要是我是你随手可弃的人,那你就犟着吧!就这么要死不活的过下去……我给你订车票,咱俩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话说完,她抬脚就走。

一步迈出去,手被一只颤抖着的,冰凉凉的手抓住了,攥的紧紧的:“……叫谁来剃头呀?约的几点?别等人家来了,饭还没吃完。”

小意抬袖子擦了眼泪:“我借了推子,我给你剃!”

“你行不行呀?别给我弄的狗啃似得?要不,你还是叫陈排长来一趟,他的手艺好……”

所以,车停在楼下。四爷和桐桐去小意的住处,上了二楼,听到了屋里咚咚咚的剁馅儿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桐桐上前敲了门,里面是小意欢快的声音:“来了——”

脚步轻盈,心情愉悦。?^?

门打开了,是笑的眉眼弯弯的小意,以及身后坐在轮椅上,局促不安的小伙子。

“爸——妈——”小意说着,就回头指着小意,“这是顾艇!本来打算带他回家的。他受伤了,回家不方便……”

意料之中!

桐桐朝着顾艇一笑:“开颜给我比划,说那个叔叔眼睛很大……我心说,这眼睛长的鸡蛋那么大,这得是个啥模样呀!如今一瞧,嗐!也没鸡蛋大呀!”

顾艇愣了一下,然后挠头:“叔、婶,失礼了!”

小意让开位置叫父母进来,四爷把围巾摘下来,递给小意,这才走过去:“顾艇?咱们见过?”

“是!上次……冒失了。”

四爷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我听小意说了,那段时间流行说媒,你是在给小意解围。不过,我也确实是对你印象深刻。”

顾艇心里是真的很意外,再次见面,才真正的明白为啥小意与众不同。

他推着轮椅过去,倒茶去了。

桐桐洗了手,摸了暖气片:“供暖气了?”

“是!供暖气了。”

“这是想包饺子?”

“嗯!”

桐桐就往厨房去:“咱俩包吧!这一路还真颠簸饿了。”

小意跟到了厨房,把顾艇和爸爸留在了客厅里。然后不时的朝客厅看,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顾艇没瞒着,他的手放在左腿上:“叔,我不瞒你!我的腰上有弹片,导致了我的左腿……迄今为止,没有直觉,站起来的希望渺茫!之前,家里本来安排我去SU联做手术,可……家里又出了变故,我父母亲……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了。我回京城……都不太容易了。”

所以,其实我有多大决心,她有多大决心,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下作为女方的父母,你们怎么想?

便是不同意,那也是应该的——这事不能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