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玩家鬼谷孒

第690章 自梳女与宋聘号

十一点。

周若云四仰八叉打着鼾。

冼耀文从卫生间收拾干净回来,替她套上睡裙,将她的睡姿调整为左侧卧,又垫高了枕头。

坐在床头听着鼾声发呆,缓解心累。

孕妇如钧瓷,胎体轻薄,易崩裂,却又好动,爱投壶游戏,投壶爱好者不好扫其雅兴,只能投鼠忌器,如履薄冰。

歇够了,躺下,关灯。

七点。

冼耀文和岑佩佩坐在山今楼,点了陈年普洱和鸡球大包。

山今楼的点心之前都是走精致和小巧路线,控制个头,也控制价格,并没有个头大、价格贵的鸡球大包,这种大包的馅料有鸡球,就是整个的小鸡蛋,又有香菇、带骨鸡肉、咸蛋黄,按照时令还要增加其他食材,再怎么算也不能卖太便宜。

一般茶楼卖鸡球大包都是为了招徕客人,保本或亏本卖,限量供应,一天卖一次或两次。

山今楼本来犯不上卖鸡球大包,只不过来了一帮特殊的客人,为了招待她们,也只好增加了这道点心。

这帮特殊的客人就是姑婆屋的自梳女,多来自顺德和南海。

姑婆的含义是终身不嫁的女性长辈,即自梳女,加上一个屋字,就是一帮自梳女一起买或租的房子。

一般来说,买楼的自梳女年纪稍大,两三个或三五个合买,招徕稍年轻的自梳女同住,双方订立“生养死葬”的契约,年轻自梳女送走年老的自梳女,房子的产权就归她/她们,然后,年轻自梳女年纪也差不多了,开启下一个轮回。

这么做的自梳女都有妈姐的经历,是生存的需要推着她们成为自梳女,而租房的自梳女情况复杂一些,很大的一部分是不愿意接受盲婚哑嫁,不愿意被父母卖婚,走个形式头发一梳,发誓终身不嫁,摇身一变成为自梳女。

说白了,自梳女的身份只是一种庇护,一部分被架着不好意思改口,也就一辈子顶着自梳女的身份,还有一部分遇见心仪之人便抛弃身份,嫁人生子,成为正常女人。

山今楼有两张桌子是属于自梳女的,一张是正经自梳女,年纪都是四十往上,她们的姑婆屋就在冼家边上,可以算是邻居;另一张是单身自梳女,年纪大小不一,十几岁至四十几岁都有。

山今楼允许自梳女赊账,月底结算当月,对前者不算利息,到了月底钱不凑手也没关系,王霞敏会帮她们垫上;对后者算利息,但不是钱,而是劳力,凌晨开门之前轮着来茶楼帮把手,如擦洗蒸笼。

自梳女(后者)比新加坡的红头巾聪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没什么文化,也基本没有值钱的手艺,每天忙于找饭辙,没有时间,嗯,主要是懒得开火,多在外面解决,山今楼俨然成了她们的定点食堂。

当然,来茶楼不仅是为了填饱肚子这一个目的,茶楼还扮演信息交流中心的角色,冼耀文左侧的柱子上钉着一块告示板,上面贴着一张张红纸条,内容多为“顺德妈姐求雇”,这是打算求一份稳定工作,张贴告示供富太们借饮茶物色女佣。

不过,不是每一个自梳女都乐意做妈姐,男人生平两大爱好,拉良家下水,劝妓女从良,自梳女自带良家、在室双标签,最是容易招蜂引蝶,雇得起妈姐,兜里肯定有点钱,钱壮怂人胆,对妈姐行不轨之事的东家不在少数。

按说事情办就办了,多少给点交待,要么给个双薪,要么干脆纳为姨太太,但会这么做的人并不多,妈姐的结局通常不怎么好,这也就导致了年轻的自梳女不怎么乐意做妈姐。

她们有的当纺织女工,每天赚两三元港币,或接刺绣、缝补等零活,也有的同社团、走私团伙为伍,做些传递信息、盯梢的勾当。

同其他群体一样,自梳女也呈现千人千面的景象,并没有一个简单固有的形象。

冼耀文拿起鸡球大包,沿着褶子掰包子,一掰到底,将面皮和馅料掰成均匀的四份,递了一份给岑佩佩。

岑佩佩接过大包,埋怨道:“叹早茶来自己茶楼还不如在家吃早点。”

“我是为你着想,现在有几个香港人不认识妈祖娘娘,你去别人茶楼叹早茶,让茶楼老板怎么想,是捧场还是砸场子?”

“借口,告示板都被你看烂了,你是不是想给若云找妈姐?”

冼耀文收回看向告示板的目光,冲岑佩佩轻笑道:“不是给若云找,是给孩子找,一个妈姐,一个西方保姆,还有中西各一位家庭教师是孩子的标配,孩子出生前都要物色好对象。”

“骞芝、人美、卡米拉怎么没有?”

冼耀文淡淡地说道:“妈姐、保姆都会有,家庭教师就免了,不是我亲生的,我没有权利剥夺她们的童年快乐,等到了十来岁,她们有自己的完整思维,再问她们自己的意愿。”

岑佩佩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的孩子我想自己找。”

“对教育孩子,你的认知肯定没我深,假如你有幸生出一个神童,我又不参与对他的培养,他多半会毁在你手里。”

“为什么?”

“自负和身为人母的高高在上,你愿意相信他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孩子,但你会自负比他聪明,龙生龙,凤生凤嘛。你不会放下母亲的架子,以平等的身份去倾听他的稚语,你只会告诉他该怎么做,把他桎梏在你的认知里。”

“照你这么说,教育孩子不对?”

“猫可以教虎爬树,狗最好不要教狼吃屎。”

岑佩佩剜了冼耀文一眼,“你才是狗。”

冼耀文呵呵笑道:“你干嘛自己代入?”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是狗,你是白眼狼,在一起睡一年多了,你还是把我想得这么坏。”

“哪有一年多,我的脚指头还有几根没用上。”岑佩佩幽怨道。

“会用上的,哪天你就该数头发了。”

“糊弄鬼呢。”

冼耀文呵呵一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咦,宋聘,店里大酬宾啊?”

岑佩佩抛出一记白眼,“装傻,伙计又不是瞎子。”

“呵呵,忘了,忘了,老板娘坐在这里,我沾点光是应该的,宋聘现在一饼多少钱?”

“蓝标两百,红标一百五。”

“现在还有新茶到港?”

“潮州佬一直有从越南运货过来。”

“店里的宋聘从哪来的?”

“老爷放心喝,不是从市面上买来的。”

宋聘号是一个茶庄的名字,也是一个普洱茶的品牌,成立于光绪初年,前面几十年,宋聘号是普洱茶当中的知名品牌,是江南士绅的客厅茶,也是广府移民的味觉锚点。

宋聘号在香港的知名度很高,人人饮普洱以宋聘号为荣,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宋聘号民国初年就在香港设立分公司,营销做得早,做得好,第二个原因得追溯到1860年代的澄海樟林港。

当时的樟林港是粤东第一大港,潮汕一带的商人运货下南洋都是从这个港口出发,有一帮潮州茶商专门做泰国和越南两地普洱茶饼的生意,他们的商船船首“漆红防海怪”,俗称红头船。

其实漆红并非将船首涂成红色,而是配备土炮,海怪也不是真海怪,而是大天二和法国佬。

1857年,天地会成员刘永福创立黑旗军,因反清起义失败率部退入越南,于广西、云南边境与清军周旋,后清军派重兵围剿,黑旗军转移至保胜(老街)。

越南阮朝官府一看来了一批流寇,没说的,自然是干,双方打了十来年,已经占据南越的法国忽然突击河内,于是,双方找到了共同语言——南下干法国佬。

这一干又是十来年,黑旗军打了几场漂亮仗,消息传到了紫禁城慈禧的耳朵里,她将这个消息往朝堂上一抛,主战派左宗棠、张之洞立马龇牙汪汪汪,妥协派的李鸿章眯眼喵喵喵,那叫一个唇枪舌剑。

临了,慈禧轻飘飘说了一句:“天地会余孽死不足惜,赏赐一点军火,让他为朝廷拼命吧。”

中法战争的历史记载开端为1883年,其实在此之前,刘·宋江第二·盼招安·永福早就在越南当了十几年的满清志愿军,抗法援越的战争早就打响。

正是因为刘永福的存在,潮州茶商才会“漆红防海怪”,并建立自己的护卫队。

当然,手里有了武装力量,做的生意肯定不会那么白,带点灰甚至带点黑都是正常的,几十年时间,这帮潮州茶商闯出了“澄海帮”的名号。

特别是到了1893年,黑旗军溃败,部分潮汕籍士兵加入澄海帮,开创“以茶养兵”模式,自此澄海帮跟一些历史事件扯上关系,比如1895年台湾抗日失败后,丘逢甲曾通过澄海帮茶船转移军费。

进入二十世纪,澄海帮几乎控制了滇-越-汕、缅-泰-汕、沪-港-汕茶叶航线,世界大萧条时期,澄海帮联合收购全港宋聘号库存,囤积三年后溢价四倍放出,经此一役,澄海帮和宋聘号结下不解之缘。

之后,澄海帮围绕宋聘号进行了多次囤积居奇的炒作,导致宋聘号具备了金融属性。

三十年代时,海外潮侨通过侨批寄钱,部分款项指定兑换宋聘号,因为比纸币保值;泰国潮商行规,收到家乡寄来的宋聘号,需回寄金耳钩,完成茶金循环。

[金耳钩:足金,含少量铜防变形,重约3-5钱,潮汕侨批中的隐秘货币与身份符号。]

羊城沦陷时期,澄海帮用宋聘号换日军通行证。

到了四十年代初,因为云南的茶叶通道半中断,运茶成本急速上升,又因为宋聘号的金融属性,买茶之人不喝茶,多用来囤积保值,宋聘号的买卖有成为一潭死水的趋势。

澄海帮中的高人一拍脑门,有了。

于是,汕头小公园一带的印刷厂有了新业务——收购《申报》旧报纸浆重制棉纸,仿宋聘号内飞(茶饼里的防伪标签)。

越南出现了宋聘号制茶坊,用越南茶制宋聘号茶饼。

至此,宋聘号彻底成为澄海帮的宋聘号,香港市面上的宋聘号,除了早年间囤下的,和云南已经没啥关系。

而新“宋聘号”经过十来年的沉淀,具备了特殊意义。

在自梳女群体中流传“饮宋聘,记得自己系顺德人”,也流行茶嫁,三饼茶代替龙凤镯。

在走私圈子里,宋聘号茶饼可以当作货币使用,一个茶饼可以换五支盘尼西林,茶饼里的内飞会用来传递信息。同时,茶饼也会当成夹带的掩护,内部挖空夹带黄金或鸦片。

在社团,14k搞过“茶叶堂口”,用宋聘号当分红凭证,见内飞暗记可兑现金。围绕宋聘号,还发明了一些宋聘暗语。

“这我就放心了。”冼耀文颔了颔首,“帮我准备几饼,我带去台湾送人。”

岑佩佩略一迟疑,“用来送人还是从市面上买吧,澄海宋聘已经立住脚,大家都认汕头内飞,云南宋聘容易被当成假的。”

冼耀文轻笑,“台湾又不是香港,会喝茶的人知道怎么回事。”

“难说,就我所知去台湾的客船已经不收港币,改用宋聘抵押,台湾那边的茶商也认宋聘。”

冼耀文好奇道:“展开说说。”

岑佩佩压低声音说道:“上个月月初三角码头发现了几具浮尸,身上有刀伤、枪伤,好像是福义兴和台湾人交易用了假港币,被对方识破引起火拼,福义兴吃了亏。”

“然后呢?”

“只过了两天就传出去台湾的客船不收港币的消息。”

“哦,宋聘抵押具体怎么操作?”

“台湾那边只给调景岭的眷属发入台证,对其他大陆难民是限制入台的,想要过去必须提供资产担保,老爷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冼耀文颔了颔首,“不一定要资产担保,台湾那边有亲友或单位提供担保也可以。说白了,国府只想多收税,不想多一些救济对象。”

岑佩佩点头,“想去台湾的难民都是急于离港,香港这边去基隆的客船都控制在潮州人手里,潮发船务的大安轮、泰国潮州人的潮州丸,潮州人每班都超售三成座位,制造稀缺。

难民不知道哪天能上船,只好一直听消息,一旦消息来了,不方便携带的资产要立马换成黄金、宋聘,想变现去潮州人开的当铺是最快的,不会问东西来路,也是最方便的,台湾那边有联号,拿着香港当票可以去台湾那边取金、赎当。

资产不多的难民拿到当票,要抵押给船务公司换船票,船务公司会第一时间通知当铺哪些资产可以处理掉。

资产多的难民,可能不会抵押当票,而是直接提供抵押物,船务公司的标准是头等舱3饼宋聘加2两黄金,二等舱2饼宋聘,统舱1饼宋聘。

这个标准只是说说的,船务公司的评估师评估宋聘时会使劲压等级,难民想上船,可能要多拿出两倍或三倍的宋聘。

等船发出,船务公司的人又会在船上散布‘台湾海关将禁收普洱茶’谣言,鼓动手里还有宋聘的难民把宋聘卖给船务公司。

不上当的难民还有阴阳票据、漂没条款等着他们,当铺和船务公司给难民的收据写‘暂押’,实际合同是‘绝卖’,若船期延误,每日扣茶饼重量的3作为保管费。”

“若是有难民识破骗局怎么办?是不是还有人负责武力镇压?”

岑佩佩轻笑道:“老爷说对了,14k的人会守在码头。”

“怎么不是福义兴或澄海帮?”

“两边码头。”

“哦,难民手里有一些茶饼是真的吧,流向哪里?”

“从当铺、船务公司流向茶商,茶商销给南洋的胶己人。”

“这么说,除了内地带出来和以前囤的,只有潮州人能喝到真宋聘?”

“有点意思。”

冼耀文从宋聘抵押想到了六十年代潮州地产商玩的“楼花认购”,还想到了大几十年后的普洱茶区块链溯源,游戏的底层逻辑高度一致,只是细节上有些微调。

“那边才有意思。”岑佩佩冲冼耀文的左侧努了努嘴。

冼耀文转脸过去,瞧见自梳女那桌的桌面有一个茶杯盖被两个自梳女挪来挪去,通过位置的变动传递着不同信息。

和社团讲数差不多,都是从早年间天地会的暗语基础上改良而来,有别于“脸怎么又黄了”那种切口,暗语是真不想别人知道,切口却带有装逼属性。

仿佛山沟里三个小伙伴,在外打工的露西和莉莉用普通话夹“英格丽徐单词”交流,听不懂的翠花在一边羡慕、崇拜。

“土豹子,我们要讲切口啦,竖起耳朵听吧。”

摆好架势,声音飙到八十分贝,“莫哈莫哈,天王盖地虎。”

讲切口的那帮腌臜货,也就是侥幸生在没有女神探的年代,不然会争先恐后承认劫过生辰纲、偷看过慈禧拉屎。

暗语的含义都是小圈子自己定的,外人根本无从得知每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冼耀文瞧了一会,看不出位置的规律,也就歇了心思,目光转移到另一个在吃鸡球大包的自梳女身上。

鸡球大包有皮又有不少馅,她却是先吃的香菇,她是在告诉其他自梳女自己急需用钱,有什么“活”关照一下。

这个自梳女长得还可以,手指细长,应当是一双巧手,平时估计不难找到活干,那她求的多半是大活——替社团做脏活或卖身之类来钱比较快的。

“左三,吃香菇的那个,她的大家姐是谁?”

三人行,必有头,一帮自梳女聚在一起肯定会出现一个话事的大家姐,在山今楼赊账必须大家姐出面交代清楚哪些自梳女的账记在她的名下,逾期未还,山今楼只会找大家姐,不会找其他自梳女。

岑佩佩瞥了一眼,“眼生,老爷动了恻隐之心?”

“我只是有兴趣知道她为什么急需大钱。”

“家里有需要,赌博、抽大烟欠债,金兰出事,无非这三种情况。”

“很多自梳女抽大烟吗?”

“不多,赌的才多。”岑佩佩收回目光,看向冼耀文的脸,“老爷,宋聘要不要插一脚?”

冼耀文睖了岑佩佩一眼,“你是真不怕潮州人的生死签从年头抽到年尾啊?”

岑佩佩轻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冼耀文淡声说道:“牵连太广、利益太少,当个看客瞧热闹就行了,不要去惦记。”

“嗯。”岑佩佩点点头,抬起左手看一眼手表,“我还能坐一刻钟。”

“去哪?”

“还能去哪,去加山球场上表演课。”

“我不陪你去了,上午要去友谊公司坐坐,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我要去慈云山厂里,榨油的机器到了。”

“那好,岑老板,我们晚上再约。”

八点二十。

冼耀文坐在青年会的总经办,手里拿着友谊公司的账本,对面坐着会计李文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