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第391章 乱局(5k)
凤阳之役的帷幕刚刚落下。
天下纷争的帷幕又被拉起。
从凤阳到京师的距离超过两千余里。
兵败的消息从南国传达至京师,一共花了三日。
一路之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驿马。
在第三日京师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候,送信的信使宛如旋风一般奔驰入城。
消息从信使的手中递出,一路直达中枢。
紫禁城。
乾清宫。
西暖阁内,烛火昏暗。
暖阁之中,一众阁臣林立,皆是低垂着头颅,静静的站立着。
往日里身为首辅范复粹和次辅张四知都有一席之地,能够坐着奏对。
但是今日暖阁之中,却没有人为他们搬来坐椅。
两人如同其他的阁臣一样,都是站立在暖阁之中。
凤阳战败的消息传来已有三天了。
崇祯半弯着腰,伏在案上。
他的脸上惨白的吓人,毫无血色,嘴唇也同样白的吓人,恍若白纸。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崇祯的身体本就不好。
在去岁冬季的时候,又不小心受了寒。
治疗疾病,将养身体的要消耗的药材昂贵,崇祯实在是舍不得银钱,就这样一直拖着。
虽然风寒已经好,但是崇祯的身体却也显出了亏空之象。
白发已经攀上了他的双鬓,就是额头眼角也是已经生出了些许的皱纹。
难以想象,崇祯甚至都还没有到而立之年。
都说皇帝富有四海,按理来说应当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但是崇祯即位之后,随着国家的财政越发的困顿,天下的时局越发的艰难,他便一而再,再而三,想尽办法的削减用度。
崇祯的饮食并不奢靡,服饰很多甚至都是旧衣,吃穿用度都是能省则省。
“松锦的情况,如何了?”
崇祯的声音沙哑,长期的咳嗽,让他的声音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因为虚弱,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气无力,哪怕是在暖阁之中也是同样。
守卫在阁内的宦官们,掩上了门窗。
外面呼啸的狂风声消停了不少。
首辅范复粹抬起了头,他先是看了一眼坐在首座的崇祯一眼,而后又看向了身侧的张四知。
张四知仍然低垂着头,显然是准备置身事外。
范复粹心中叹了一口气,东南剧变,辽东告急,南北并起。
国朝内忧外患,京师上下一片阴云。
天子深夜在暖阁相召,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要是奏对有所差池,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张四知等人明哲保身,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回禀陛下,洪承畴已经领兵进至宁远。”
“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姜瓖、山海关总兵马科、密云总兵唐通领兵也已奉诏先后经由山海关入援。”
“如今辽东之地,共有八镇兵马,步骑十三万。”
“建奴虽然占据锦州外城,多次进攻内城,都被打退,内城仍然在我军把控之中。”
范复粹想起洪承畴的奏折,心中叹息了一声,他停顿了一下,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
“洪承畴谏言,建奴声势浩大,军力强盛,此番围困锦州准备充足。”
“建奴攻城是假,灭援才是真。”
“此番进军,应当持重,最好是能够徐徐逼近锦州,步步立营,且战且守,勿轻浪战。”
案后,崇祯抬起来头,他的双目紧蹙,眼神怀疑。
“锦州城内给养断绝,现今仅剩两月左右的粮食。”
“步步立营,若是等到锦州断粮,建奴攻破锦州,辽东顷刻之间便将土崩瓦解。”
辽东如今能够维持现在的局面,祖大寿的存在无疑是起着巨大的作用。
对于祖大寿,崇祯的感情很是复杂。
辽东集团尾大不掉,在祖大寿的控制之下越发的军阀化。
他曾屡调祖大寿,祖大寿却是都罕有奉诏。
但也正是祖大寿,一直坚守在辽东,阻止着清军通过辽东走廊,直入山海关,进入京畿地带。
“洪承畴通晓军事,久经沙场,进剿勤王期间,从未听闻有怯战退缩之时。”范复粹心中一沉,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兵者,国家大事也,洪承畴此番率九边之精锐出关迎敌,一旦有失,必将动摇国本,自然需要谨慎。
“况且,建奴兵锋正盛……”
“动摇国本?”
范复粹没有将话说完,便已经是被崇祯冷声打断。
“凤阳沦陷,万贼军直入南直隶,占据徐州、宿州、凤阳、英霍,兵临南京城下,这难道没有动摇国本?”
崇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之色,他在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孙传庭在凤阳大败,损兵折将。”
“五万大军,五万大军,竟然被叛军围歼!”
“朝廷任命的总理,竟然被叛军所杀。”
崇祯神色冷冽,眉眼含怒,厉声喝道。
东北、东南、西北、三面生乱,难以休止。
“西北李自成,四处掳掠,无人可制。”
“张献忠纵横江西,数万大军竟然对其无可奈何。”
“这一桩桩事,哪一件事,不是动摇国本的事?!”
崇祯怒不可遏,中原饥荒,千里赤地,匪寇横行,白骨露于野。
偌大的中国地方,竟然只剩下西南一隅暂且安稳。
“是微臣无能,以致局势恶劣至此。”
范复粹跪在了地上,叹息道。
“陛下大病初愈,还请暂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方幸国家。”
范复粹身为首辅竟然跪了下来,其余的一众阁臣尚书也是不能再装成泥塑木雕。
当下众人也是一起跪下,向着崇祯请罪。
崇祯坐在上首,神色微凝,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事已至此,无论再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挽回。”
崇祯抬了抬手,显得十分疲惫。
“都起来吧。”
崇祯叹息了一声。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十二年时,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南方的匪寇平息,北方大胜建奴,赢取了青山关大捷。
为什么在短短的年许的时间,又是风云突变。
南方的匪寇宛若飓风一般重新崛起,北方的建奴竟然又聚众十数万覆压而来。
南国局势恶化,辽东告急,西北生乱,中原饥荒,河北大疫,国家甚至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情况,应当如何处理,众爱卿可有章程。”
越是思考,崇祯便觉得头疼难耐,索性将问题直接抛出。
不过问题抛出,却并没有人提出解决的方案。
半响之后,崇祯抬起头来,目视着一众垂头不语的朝臣,心中怒火再起,冷声道。
“朕要的是能够处理问题的大臣,而不是泥塑木雕的摆设!”
崇祯的目光从众臣的身上缓缓掠过,最终停留在了兵部尚书陈新甲的身上。
“陈新甲,你说。”
崇祯直呼其名,明显已是愤怒。
陈新甲听到自己被点名,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队列,而后直接边跪在了地上。
身为尚书,面陈奏对之时,其实不必跪下。
但是陈新甲之所以跪下,是为了请罪。
“身为臣子,理应为君分忧,但是微臣实在惭愧,所以不敢回话。”
“凤阳之败,微臣亦有罪责,还请陛下惩处。”
孙传庭是陈新甲保举,当初陈新甲信誓旦旦的说,如今南国之局,非孙传庭不可解。
随后力保身处于牢狱之中的孙传庭出任总理一职。
但是孙传庭在凤阳遭遇失败,致使凤阳沦陷,东南局势进一步的恶化。
陈新甲自然要负保举之责。
见到陈新甲请罪,崇祯的神色稍缓,看着陈新甲的眼神多了一份赞赏。
“惩处之事之后再议,如今之局,爱卿可有方略。”
“微臣,多谢陛下厚爱。”
陈新甲再行一礼,神色感激,而后答道。
“如今东南之局虽然糟糕,但是远不到难以收拾之局面。”
陈新甲跪在地上,向着左右各看了一眼,说道。“微臣所言,需要舆图指点,陛下可否令宫人摆设舆图于阁中。”
对于陈新甲的请求,崇祯自然没有不允许的可能。
各地的舆图在宫中都有保存,崇祯自己在宫中,也多次去查看舆图,去清查各地的情况,了解基本的走向。
崇祯命令传下,很快数幅舆图便已经陈设在了暖阁之中。
有涵盖各省的总舆图,也有辽东、南直隶、陕西一省一地的舆图。
“陛下请看此处。”
陈新甲走到了南直隶的舆图之前,指着凤阳的位置说道。
“万贼军于正月二十一日攻陷凤阳,而后兵出四方,攻城略地,其中最强大的一支有十万余人,往东南进犯滁州,兵锋直指南京城,南京因此告急。”
陈新甲所说的,是从南面传来的最新消息,这些事情,暖阁之中的众人也都清楚。
南京方面频频告急,万民军此时如日中天,让人望而生畏。
一旦南京陷落,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凤阳之败,最大缘由,还是进剿兵马不足所致。”
“此前为解凤阳之围,陛下诏发三省共调五万兵马入援南直隶,但是三省兵马均延期抵达,以致于凤阳之战,孙传庭不得已以三万孤旅,迎战贼寇四十万之众。”
“但是如今三省兵马已入南直隶,抵达南京。”
“南京原有两万兵马守城,如今又添五万大军,又有长江为防,万贼军无有水师,难越长江,因此南京绝无可能会陷于贼手。”
崇祯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陈新甲的话虽然有为孙传庭开脱的嫌疑,但是凤阳之败,也确实不能全怪孙传庭。
崇祯其实也是知道孙传庭的难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传庭虽然有诸多不好,但是却不能说其不通军事。
初任巡抚便擒斩高迎祥,北上勤王大败建奴,南任督师便平河北叛乱。
此番凤阳战败,也已是竭尽全力,杀伤敌军甚众。
“万贼军如今占据凤阳、宿州、徐州一线,又与英、霍山区革左五营合流,合兵四十万众,看似声势浩大,但是实则仍是无根之萍。”
“陈爱卿,此话怎讲?”
崇祯有些疑惑,东南局势明明已是糟糕至极,但是在陈新甲的言语之中,却仍然还在掌控之中。
“万贼军能够纵横南直隶,一因人数众多,二则是因为冬季枯水。”
“南直隶水网密布,等到开春春汛,河水上涨,水路畅通。”
“我军水师便可直达各地,轻易便可以切断徐州、宿州、凤阳三地之联系。”
崇祯神情微缓,听到东南可保,又有击败万民军的方法,终究是不再愁眉。
陈新甲自然是注意到了崇祯的神色变化,当下信心十足道。
“万贼军,有军众逾四十万,老、弱、妇、孺,合有二十四万之众。”
军众的统计来自进剿兵马的探查,老弱妇孺的人数则是当初俘虏时的统计。
“六十余万人,每日人吃马嚼所耗甚众,加之沦陷之地的百姓,多达百万。”
“昔日三十六营流寇,之所以四处流窜,一是为了躲避朝廷兵马进剿,二则是为了搜寻粮食果腹补给。”
万民军不同于原先三十六营流寇的一点,首先是流寇多是骑兵,而万民军多是步兵,机动性不同。
二则是万民军试图建立割据政权,而流寇只为求活。
“因此万贼军开春之后,必为粮草所困。”
“为求粮草,必将主动出击,抢掠粮食。”
“我军可以以守为攻,只需要限制万贼军扩张之势,不足数月,万贼军将自生乱象,不战而溃。”
崇祯眉宇舒展,心中大石落地,不过仍有疑虑。
“万贼军如今兵锋正盛,要想抵挡,应当并非易事。”
崇祯顿了一顿,重新皱起了眉头,说道。
“而且朕曾听闻,乱贼窃据英霍两山,时常袭扰周边,掳掠粮草财物,若是万贼军自英、霍而出……”
陈新甲摇了摇头,回答道。
“陛下尽管宽心,万贼军现在想要自英、霍山区而出,已非易事。”
崇祯眼神微动,疑惑道。
“陈爱卿何出此言?”
陈新甲让过了一些身子,指着英霍山区,解答道。
“三日之前,也就是二十二日,河南总兵陈永福传来捷报。”
“万贼军精锐尽皆集中至凤阳地区,陈永福于是领兵进击,已经收复英、霍山区西部诸多关隘要口,攻破原革左五营诸多营地。”
“因此,万贼军想要南下出英、霍,攻略地方,已经并非坦途。”
“好一个陈永福!”
崇祯神情微振。
一直以来,听到的都是坏消息,终于听到了一份好消息,自然是让他心情好上了不少。
“朕记得,此前开封之战,便是陈永福和陈望里应外合,大破万贼军。”
“陛下记得不错。”
陈新甲垂下了头,说道。“好,很好。”
崇祯的脸上终于是有了些许的放松,原本严厉的声音也缓和了许多。
“前有陈望,后有陈永福,都是我大明的忠臣良将。”
“陈永福收复失地有功,破贼需奖,以示三军。”
崇祯自然是记得陈望的。
“平贼将军陈望一直以来忠于国事,此番虽在凤阳失利,但是也不可过多苛责。”
这一次凤阳之败,送来的塘报也述说了战役的经过。
最后孙传庭兵陷石牛山,是陈望兵行险招,奋力救出了孙传庭。
而后陈望领兵殿后,击退了试图追击的万民军,才使得没有造成一败涂地的场景。
崇祯还记得,当初在平台之上召见众将之时。
陈望站在人群之中,宛如一柄宝剑一般竖立,仪表堂堂,威仪有度,言语恭敬,让他观感极好。
最为重要的,在陈望的身上,还有他所领的那些军兵身上,崇祯看到了一股有别于其他人的气质——朝气。
与其他人沉沉的暮气相比,陈望显得那样的朝气。
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确实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崇祯心绪微定,不过很快,一股难言的悲伤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是啊。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是二十多岁。
却是暮气沉沉,没有那般的朝气。
崇祯闭上了眼睛。
他回想起,今日早起之时,在镜中看到的画面。
他看到的不是一张年轻人的脸。
而是华发早生,疲惫不堪的脸。
昔日登基之时,他明明也是那般的朝气,那般的英姿勃发。
想要一扫萎靡,中兴国家。
只是……
现如今……
崇祯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不再是他即位之时富丽堂皇的中极殿。
而是灯火昏暗,冷冷清清的西暖阁。
“陛下……”
陈新甲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将崇祯有些混乱的思绪从天边拉回了现实。
崇祯打量着身前不远处的陈新甲,他看到了陈新甲的脸上也带着疲惫之色,也看到了陈新甲身上有些破旧的官服。
哪怕是见惯了朝局百象,不禁有些动容。
兵部尚书这个职位,现如今并不是一个好差事,很多人甚至对其避如蛇蝎。
陈新甲却并没有推辞半分,甚至可以说是主动负起了这个责任。
如今时局更难,朝中大臣多是作壁上观,明哲保身。
但是陈新甲却是仍愿担起责任,为国分忧。
这也让自杨嗣昌去世之后,一直以来感觉孤家寡人的崇祯,感到了些许的暖意。
虽然陈新甲在能力不如杨嗣昌多矣。
但是如今朝堂之上,他能信任的人,肯愿意为国尽心之人,却是也只剩下陈新甲和少数几人了。
“国家困顿,时局艰难,这些时日以来,爱卿辛苦了。”
崇祯轻叹了一声,声音温和了许多,关切道。
陈新甲身形一顿,他能够感觉到崇祯言语之中的关切。
哪怕宦海沉浮多年,人情世故早已经经历良多。
但是骤然之间听到一声关切,仍然不禁心神动摇。
看着坐在案牍之后,身形消瘦的崇祯帝。
陈新甲不由潸然泪下。
这一刻,他的心中再没有考虑什么自我得失,也没有再想自身的仕途。
有的,只是一颗拳拳的报国之心。
“陛下恩重信任如此,微臣唯有尽心尽力,舍命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