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 108 章

那大概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第一次得以在远处遥遥地望一眼传说中的冰之女皇,就在一众愚人众的士兵里。尽管在来之前对这件事并无如何期待,但真正在现场,被身边愚人众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仰头,从人群中悄悄垫高脚跟。


那位冰之女皇,尘世七执政之一的冰神,从象征着至高中心的冬宫缓步走出,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到好不容易踮脚试图去看一眼,也只能窥得一点模糊的侧影。


周围的愚人众士兵开始爆发出大声的欢呼,他们振臂,无比兴奋地庆祝着冰之女皇的莅临。


我被身边尽是高我半头的大兵们挤得差点摔倒,从人群中挣扎着把自己拔出去,也没了再凑热闹的心思。


我退到人群的最后,看着自己鞋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踩上的,混合着泥水的鞋印,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递给我一份巾帕。


我抬头,正好看见多托雷的脸。


“难得见你主动凑热闹。对这种庆祝神明到临的仪式感兴趣?”


“……您不是,应该在礼堂接待女皇陛下吗?”


“乌合之众遍集的场合,没有参加的必要。”多托雷冷淡地评价道。他或许又觉得这样直白的话不很好理解,于是又继续解释了几句。


“【丑角】说过这次的仪式可自行决定是否前往。尊贵的女皇陛下大概只是想笼络一下愚人众的人心。”


他说着,语气又乍然转变得意义不明。


“呵,神明……”被面具完全覆盖的目光远远投向热度最盛的那边。


即使无法亲身窥见,也能够想象那面具之下的双眼,是何等的一番讥讽和审量。


我默默地从多托雷手中接过巾帕,把大衣的衣摆拢紧抱在怀里,确认不会有衣服沾到地面后才弯下腰,简陋地处理了一下鞋面上的脏污。


等结束,我直起腰,将脏了的巾帕两次对折,成一个小方块后塞进口袋里准备等回去后再清洁干净。


多托雷给的东西,虽然只是随手,但如果随手丢弃可能会被秋后算账。更别说多托雷这家伙最喜欢表面浑然一幅不在意的模样,背地里其实不知道记了多少小本本。


当然,当年的我大概也不会想到在数百年后,愚人众的新任执行官,那位怨怼于神明视线不公而来到至冬的银行家老爷大人,在背地记仇方面竟然能赶得上多托雷的程度。


我询问多托雷:“您要在这里等到仪式结束再回去吗?”


“怎么会?”多托雷收回视线,“我对尊贵的女皇陛下本人自然如同所有的执行官一样秉持着完全尊敬和敬重的态度。只是,料想如我一般的‘渎神者’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未免显得有些不协和了。我想,尊贵的女皇陛下也并不会降罪与我小小的怠慢。”


尽管多托雷的话语全然包含着对女皇的尊崇和敬意,也没有任何的不敬之处,即使是对女皇最为推崇的信徒听完他的话,恐怕也挑不出来什么错,但我从多托雷的话语中感受不到任何所谓的“尊重”的意思。


至于“渎神者”。以多托雷探索神之眼的功效,研发出邪眼,染指魔神旧躯的行为来看,仅用“渎神者”一词形容都过分轻微了。


当然,这话自然不能在多托雷面前说起,甚至类似的意思都不能显露出来。


我对多托雷的禁忌一清二楚,自然也明白什么时候该闭上嘴。


所以我保持了沉默,准备等待多托雷单方面的言说,或者,单方面的宣告结束。


但这次不一样。多托雷转而看向我。


“你还没回答刚才的问题呢,塔德纳。拥挤在士兵之中,甚至连对形态的管理也不再上心,是因为对这场神明的宣示感兴趣吗?”


我喉咙一紧。


“只是,没见过神而已……”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回答。


在多托雷面前提及神明,以及同多托雷谈及神明,都是一件充满着风险的事情。


“所以说,是出于从众的好奇吗?”多托雷笑了一声,“这也合理,毕竟在须弥可没有这种场景。须弥的草之神,被教令院对外宣告‘无心管理须弥’,至于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又有几个人在意呢?”


我感到汗流浃背。


“……不是说,是小吉祥草王……新生的草神年幼,无法支撑起管理须弥的任务吗?”


“一面的说辞罢了。”多托雷摆手,“不过,若真如我猜测那般,那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情景,一国的神明,被自己的子民抛弃,呵……”


我:“……”


这样大不敬的推测,真的要说给我听吗?


至于对于神明的态度。


对了,至少我没有对多托雷撒谎,我确实只是因为“好奇”混入了人群,因为“好奇”而踮起脚尖,但对于神明本身,我甚至不知道信仰神明的意义是什么。


寻求庇护吗?


那么,如果神明的庇护真的存在,为何将我遗弃呢?


还是说,神明的庇护会落在更值得的人身上,比如神之眼的拥有者,从万千之中夺得神明瞥视的天之骄子身上。


我不清楚,但当下的我,倒不如说是靠着“多托雷的庇护”才存活至今的。


尽管多托雷对我的态度好坏参半,恶劣有加,但不过,我也并无对他的信仰就是了。


多托雷在那之后说了一句“无趣的场合”,便带着我离开了。


自那之后很久,我再没有过机会得见那日匆匆瞥见的神明的侧影,即使是百年之后,多托雷不再那样排斥神明的场合,会无视规定带我参加神明会出席的活动。


我的位置从遥远围着的愚人众的士兵群换到了金碧辉煌的大堂,跟随在众位执行官身后,得以近距离地见到冰之女皇,但对于神明,我仍然不知道神明到底是什么,人们又因为什么信仰神明。


而对于多托雷,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他在至冬而已。


他不信奉神明,对神明嗤之以鼻,但对于女皇的计划有些兴趣,也愿意看在至冬为他提供的实验条件和容身之所的份上对冰之女皇展现出最大程度的尊敬。


至少是在表面上的。


……


“那么,现在,你对‘神’的看法,是什么呢?”


吟游诗人模样的风之神轻轻拨动琴弦,发出短暂悦耳的乐声。


我沉吟了片刻。


“我在蒙德见证了风魔龙的灾难降临,也从一些途径得知您与旅行者,还有骑士团的人一起解决蒙德灾难的事情。但我依然无法对神明的存在生出真正的敬畏之心。”


“哦?那么,你的看法是?”


“自由之神因为自由从未管理过蒙德的运转,而在风魔龙的灾难降临之时,却也只是找到旅行者,借助旅行者的力量恢复了蒙德的平静。但剩下的,接踵而至的愚人众的危机,您甚至并没有出面试图解决。您是想让蒙德自己解决这样的问题吗?您并不认为这在您‘神职所行范围内的责任义务’之内吗?”


“神明也是会力有不逮的。”


“那么,‘神明’也就只是‘凡人’而已。对于普通人,我无法针对其‘普通人’的身份做出任何评价。对人的评价和看法,更多的是集中在平时的相处上,比如性格,比如能力。”


温迪沉默了些许。


“还真是狡猾的回答啊。”


他再次轻轻弹指,琴弦震颤。


“那么,这次,换个问题吧。”他的腔调稍微轻快一点,“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呢?”


我坐在温迪对面的石墩子上,听到他的询问,我将目光投放在闭眼,姿态轻松拨弄琴弦的神明身上。


“您问的,是吟游诗人的您,还是作为‘风之神’的您呢?”


“如果二者皆有呢?”


“那恕我无法给出任何回答。”


“哈哈。”温迪笑出来,连帽檐的塞西莉亚花也跟着轻颤,“那如果,是作为‘吟游诗人’的我呢?”


这一次,多了点期待。


我稍微松了口气。比起之前那个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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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性,又虚无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显然要好回答的多。


“蒙德城的居民都相当认同您的诗歌和演唱,毫无疑问,您是一位富有才学的吟游诗人。”


“或许我该说多谢夸奖。”温迪睁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哎呀,该说你是太过谨慎,还是,对神明和旁人都如出一辙地忽视呢?”


我:“……”


我:“您的问答游戏也该结束了吧。按照约定,我帮忙解决了愚人众在蒙德暗中进行的计划,您也该兑现您的承诺了吧。”


“当然,我答应过,将会回应你最为急迫的一个请求。风中,似乎传来了焦躁不安的气息呢,飘忽不定,踌躇犹豫。若你已经决定好,便将你的愿望告诉我吧,风,会回应每一个诉求。”


温迪又闭上了眼,他不再看向我,就像是对我的兴趣到此为止。


在不远处,七天神像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如同回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知道如何才能恢复我遗失记忆的方法。”


……


与温迪的短暂会面发生在我离开西风教堂后,连多余的停滞休息的时间都不敢有,我马不停蹄地前往风起地,在最大的树冠下找到了那位神明。


如果诉求于神明真的有用,那么,安东尼就不会被愚人众抓走,消逝在实验室一眼望不到头的逝者名单里,安东尼的父亲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试图通过追寻邪眼的力量为自己的儿子寻求道理,以至于被邪眼吞噬生命,只留下年幼的安妮成为孤儿。


但我,其实也算是怀着“可能得不到回应”的心理准备前往了风起地,并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恢复记忆。


我要恢复记忆,也必须要恢复记忆。依靠虚假的记忆,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停留在多托雷身边固然安稳平和,并非无法接受的状态。


但相比于起的,我和多托雷的过往可能极为不堪的可能正在无时不刻不加重着它的负荷,等着要把我彻底压垮,恢复记忆显得急迫起来。


至于我的诉求,它确实得到了回应,从神明亲身处,我得到了推开记忆之门的钥匙,只要激活,便能够窥得自己过去的踪迹。


或许,获得神明的注视,才是让自己的诉求得以实现的关键。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笑出声。夜间的山风从我的领口灌进去,把我的风衣外套吹得猎猎作响。我低头看着山崖远处,蒙德城的灯光,那样明亮,要在虹膜上灼烧出洞来。


与明亮的蒙德城的灯光相反的是,今夜的夜空一片漆黑,浓厚的乌云严实地盖住月亮,连一丝光也不让透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靠近了我,不算亮的一盏油灯晃悠着光被放在身边远一点的草地上,一道高大的人影贴着我坐下来。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刻总算来到。


“theta大人,这么晚不休息,跑来这种山头干什么?”


theta没有回答。他显然听出我只是在问一个自己明显知道答案的问题,而且,他对另一件事现在更加在意。


“称呼,塔德纳。即使是我对你的宽容,也不会允许你一再叫错称呼的。”


“事实上只有您和主人会一再要求我称呼的问题而已。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有端正态度必要的问题。”


“呵。”theta轻笑一声,“真是失礼妄为的态度,塔德纳。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本体’让我来找你。不如猜一猜,如果现在在这里的是‘本体’,你的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theta犹如叹了声气。


感叹道:“‘本体’这一次可是很生气呢,我也依旧很久没有见过‘本体’对你如此气愤的时候了。你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我们’的情绪,塔德纳。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现在,把东西拿出来吧,塔德纳。我希望你最好还没有使用它,不然,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保证这一次你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