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二十载风雨一世1

第五茗猛然睁开眼睛,双手扣在脖子上,大口喘息。


好一阵,她才看清,她回到了孽镜台,眼前和四周不再是那冰冷刺骨的忘川河水。


对面镜子中,那条金色情丝,仿若疑惑,歪了半截身子,看着第五茗莫名其妙的姿势。


第五茗胸膛起伏,责备道:“都是什么事儿啊!你两谈情说爱遭一劫,还要拉我泡一回忘川河水…我告诉你,若是把我神格毁了,你可是要遭天谴的!!!当心再也回不去!!”


这一番话,那条金丝好像听得懂,瞬间,它全身滚起了波浪,头也不回地朝背离镜面的方向逃了。


第五茗啧啧两声,道:“就吓吓你,怎么这么胆小,你不是风有情的情丝吗?怎么一点也不像他。而且…我方才经历的那一遭,还不都怨你!啊呀呀…算了算了,我不唬你了,你回来吧,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


她朝镜面里仔细搜索了一阵,镜面白茫茫一片,别说金色情丝身影了,连一粒尘土都没有。


她大声道:“我入你们的记忆,一直被困在雨田心玉里,是以没机会看见风有情在孽镜台内的事,我听他和帝君的谈话,说仙君入孽镜台会在这里除心瘴,那是怎么个除法?你知道吗?他们到底是怎么将你抽出来的?你倒是出来啊!!摆几个字回答我一下!!”


话音还没消散,一片阴影,笼上了第五茗的左侧脸颊,立马,又来了一片阴影,罩上了她右侧脸蛋,慢慢地,从她身后吹来一股凉飕飕的风…


风?


孽镜台里何时有风了?


难道阴风也能吹到这里来?


不对啊…


第五茗如是想着,刚准备转身,头顶袭来一大片阴影,将她整个人掩住。


登时,她嘴道:“不好!”


不用她左右转头查看,余光便能扫见两张镜片,镜面上不同于一路走来的镜片,上面出现了她身影,逐渐清晰,逐渐变大。


镜片快速地朝她移了过来,她想跑,已然是来不及了。


前后左右都有镜片拦路…身前有禁锢风有情金色情丝的那面大镜片,身后、左右又各有一片映了她身影的镜片。


身前那张没动,却拦了路。


左右和身后的三张,夹击而来,更是截了路。


第五茗心下一慌,自知情况不妙,脚下刚一挪动,那镜中的“她”,竟扔出了一根锁链,比她动作还快,顿时捆了她的四肢和脑袋,将她拖了起来,滞在半空中。


第五茗挣扎道:“放开我!!!”


她的“蛮力”在这里好似不起作用,锁链纹丝不动,只被镜中人慢慢拽住。


连接镜面的一端锁链,咯吱咯吱,仿佛镜面正在吃链子,


第五茗察觉到身上的锁链,绷得越来越紧,仿佛一点一点地咬进了镜子中。镜中人的动作,虽这一变故,也越发地像是在分尸她。


那几面镜子中的脸,笑得张扬又邪魅,兴奋又紧张。


第五茗浑身发疼,须臾,魂魄开始裂碎,清脆声在疼痛中响起…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她是那般无奈,除了握紧双拳,咬紧牙关,她甚至连放点血,画张符抵抗都做不到。


在锁链的拉扯下,她心里咒骂着,因疼痛而渐渐闭上了眼。


舒然,周围声音繁复,变得越来越嘈杂…


一重一重,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好奇怪?


似乎是镜面破碎了,里面被关押的东西都跑了出来,脚步声很重,破风声不绝。


有鸣叫声…


有呼吸声…


还有人声…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阿爹,我害怕…呜呜…”


“走快些!!”


“这弃尸坡,听说小鬼多。”


“怕、怕什么…后面…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嘛。”


“还是赶紧走吧。”


一阵密密麻麻的,鞋履摩擦碎石子的声音响起…


第五茗听见有人来了。


他们逐渐靠近了她,停顿片刻,又飞快地远离了。


第五茗忍住身上的难受劲儿,仔细聆听他们讲话和走路。


有人发问道:“这是山吗?”


“好小,还有这么多…坟包?”


第五茗心中疑道:坟?地下还有坟?地下什么时候有的坟…


此时,一男子声音催促道:“别看!!当心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弃尸坡晦气,赶快走。”


“啊!!道丧黑鸦…”


“去去去!吃那烂尸堆里的肉!!!”


嘈杂的声音中,除了一些人走路和说话,现下,又多了一群乌鸦叫,似乎在那群人的驱赶下,还有几只乌鸦朝第五茗这方飞了过来。


第五茗心中惊喜:活物?!!不对!幽魂?!!!


鸟雀扑扇翅羽的声音愈发清楚,第五茗激动难耐…


有幽魂,就意味着有鬼差进来了。


她可以寻人帮忙!


可她耳朵虽然能听见,全身却僵硬得很,拉扯极紧,疼到骨头都快碎了,疲乏的眼皮实在是抬不起来,更别说动手动脚,张嘴说话了。


与此同时,仿佛有个胆子大一点的人靠得更近了。


第五茗清楚地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失语道:“快看,又有人把小孩扔来弃尸坡了…难怪这群道丧黑鸦往这边飞,去去去!!”


鸟雀振翅,扑棱飞走了几只。


同时,远一点的地方,一个男人粗声吼道:“你跑里面去做什么!!少管闲事,快些走了!”


女人嗫嚅道:“好可怜啊…那么小的小孩。”


随后,就是一阵越来越远的踩踏声…


女人走了,和男人汇合后一起走得更远了。


好在,第五茗于他们短短的两三句话中,听见了些有用的东西。


她心道:怎么回事?弃尸坡?这不应该是临安郡官道旁的尸山名吗?


孽镜台难道送临安郡的人魂进来了?


还一次这么多人。


太热闹了…吧?


算了算了,有人好啊,有人能进来,要么不是什么好人,要么就是和她一样想去应征鬼差的,反正都是些能力不差的人,虽比不上鬼差,但也不赖,正好能帮她把身上锁链解一解。


第五茗努力地动了动嘴唇。


哎!!!


居然可以活动了。


她又撅了撅。


如此反复了好一阵,第五茗才发现嘴可以动,她却暂时发不出声音。


她思忖道:这么多人魂围观,声音不行,弄点动作吸引人应该行得通吧?!


手脚受制,只能动嘴,她希望路过的人能注意到她,嘴上不停地空口说道:帮帮我…帮帮我…


了无回应,无人理她。


第五茗没有放弃,学起做人时的祈请,张口无声道:来一只小鬼帮帮我吧…恶鬼、厉鬼、欲鬼、色鬼…不管什么鬼,随便给我来一只啊…我都不嫌弃的。


她面前脚步声不绝,但没有一人驻足。


空口说了上百次,终于,她听见了一个脚步停了下来,紧着,又有两三个。


第五茗心中欣喜,挺了嘴皮子,等着他们来挽救她。


结果,那些人就站在了原地,没有前进,也没有离去,攀谈了起来,道:“快看,它们在做什么!?”


“大惊小怪,不过是乌鸦饿了。”


“它…它嘴里…”


“是肉。”


“死人肉。”


“啊!!!”


“啊…!!!”


“叫什么叫,当心它们待会儿不吃死人肉,都跑来叼你!!”


“呜呜呜…我们快些走吧,这里太吓人了。”


“弃尸坡嘛,鬼都要吓倒两只的…”


“走吧,早些赶路。”


那几人的脚步又响了起来,越来越远。


很明显,他们并没有看见第五茗,而此时,第五茗的身边,鸟翅震起,一个尖锐的东西,穿破了她脸上的风,刺了下来。


“哇~哇哇哇…”


原来,她不是不能发声,是不能吐字。


刚刚一个尖硬的东西扎入她的脸颊,又立即拔了出来,疼得她忍不住,啜泣呼叫时,她发现了这件事。


哎…


总归是能发出点声音了。


虽然只能哭…


第五茗心里是高兴的,能出声,归根结底也算是一件幸事,她能换一个法子惹人注目。


哇——哇——


乌鸦吃到了好吃的,兴奋地叫了两声。


听到熟悉的兽语,第五茗更加欣喜,因为这证明,面前经过的幽魂是能够注意到她。


只是这一经历,让她莫名的有一种似曾相似,仿佛前不久才刚经历过一样的错觉。


不多时,又有两人的脚步驻足在了她面前的不远处,她应声哭泣,吸引来人注意。


“有哭声?”


“还有活人!!”


“去看看。”


是一男一女。


两人的气息雄厚,声音异常柔和,动作有一些笨重,一点都不像恶鬼。


坐以待毙不是第五茗的性格,对方在靠近,她也再次尝试,努力地想要抬起眼皮。


不如先前幸运,她眼前依旧黑黑的,她不知道是她没睁开,还是说因为镜面上法术导致的。逐渐扩大的触感,让她自己明显感觉到眼皮有翕动,可努力一番,却是看不见一点光。


那一男一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第五茗心中大喜。


伴随两人驱赶乌鸦的动静,一只手,将第五茗眼前乌黑的一片掀开。


啊!她不是睁不开眼,是她眼睛上压了一段手!!


那帮她解开眼前黑暗的大手,又多了一只,须臾,她周身遭禁锢的紧绷和压迫也消失了。


那双手,在她的注视下将她抱了起来。


今日出了太阳,好一阵儿,她才适应光线,看清四周的情况和面前的人。


太阳???


地府见太阳?!!!


这哪里还是在孽镜台…


分明就是临安郡的弃尸坡啊!!


远处川流不息的官道,身下残肢断臂、死尸枯骸、坟包遍布的山坡,四周盘旋的道丧黑鸦,以及第五茗面前这三人,她都太熟悉了…


难怪她觉得黑暗和声音,还有先前乌鸦吃她肉的一幕经历会如此似曾相识,不是她的错觉,这正是她为人二十载的初始人生。


第五茗暗思道:镜子把我带回做人的那二十年记忆里了?


不应该啊,孽镜台会抽走心瘴束缚在镜面中,可这二十年我过得很平常,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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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心瘴…


若真要算,也不该是这一世。


孽镜台搞错了?


第五茗长叹一气,背上猛然一暖,紧接着,抱她的男人,手掌轻拍,开始诓哄安慰她。


她眨眨眼,有些木楞,和当初与三人相遇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她一个几万岁的仙,被一个凡人安抚了。


有些尴尬,有些局促,有些不适应…这些感觉,竟然丝毫未变。


第五茗怔住,连哭泣也忘了。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巾,捂在第五茗左侧流血的脸颊,心疼地道:“今日我们不去临安郡了,小洪应该不着急的,我们先带小女娃回家吧,看看她还有没有其他伤。”


女人蹙上秀眉道:“听你的。小女娃父母真狠心,娃娃这么听话,怎么能把娃娃丢在弃尸坡呢…真叫人心疼,你看…她这么疼,哄一哄就不哭不闹了,多乖啊…”


女人对第五茗指了指隆起的肚子,柔笑道:“他叫酆小洪,将来也是一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娃娃,婶婶今天本来要去城里找大夫瞧瞧他,可现在我们先回家一趟,因为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你不要怕啊…婶婶不会伤害你的。”


面前三人,抱她的男人是酆父,女人是酆母,而酆母肚子中还未出生的小孩,正是酆小洪。


一如第五茗记忆里浮现的画面,他们带她回了平安村。


现在重来一次,第五茗才发现,这场相遇,对于酆家夫妇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同他们回了平安村后,她作为旁观者,更多时候都是在听,不再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顺便就多听了两耳邻里的闲言碎语,她这才盘算清楚,她的衰运貌似影响了酆家。


她的到来,打断了酆母去城里找大夫的计划。至那以后,酆父从入山猎物不断,变成多遇猛兽,徒增伤病,酆母忧心过重,又没有大夫开药调理,她便早产了酆小洪。


未足七月的孩子,在胎中怎能将养好,生出来后,就痴痴傻傻,成了不通情理的呆子。


酆家日渐艰难,逐步清寒。


四人更是恶疾缠身,时乖运舛。


酆家夫妇带着一病一痴两个小孩,不听别人劝阻,节衣缩食,愣把日子过了下去,居然比同村人还是要好上一星半点。


两个小孩将养得甚好,夫妇两身体虽不如从前,气运不如过往,好在处安思危,修了屋院,备了家当衣物,每年都似有预谋地储下吃食,倒是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当时的第五茗看不清,也估算不准这是不是酆家的命数。


此时,第五茗倒是瞧清楚了。


酆家面上的死气是劫数,是司命府定好的,日子越过越清苦,却更像是受了他人命格的影响。不然一村人都穷困潦倒至极,唯独他酆家能填饱肚子,不是司命提早定好的福命,哪来机会有这好日子过。


酆家命里有福,却因第五茗福气不足。


第五茗心中叹道:都怪我…


你们一家,应当是司命最喜欢写的富贵早死命。


富贵因我散尽,早死倒没有因我而翻改。


她那时便有所感知,酆家命数或许有异。她早料到天上司命即便有所察觉,也不会有司命像她一样“胡作非为”,在一世命数中途,为他人擅自改一改簿子。


带了记忆入人道,做「蒲小明」时的第五茗,和如今再入回忆的第五茗,虽看不见深藏在命数里的那一劫具体在何处,却是想法出奇的一致。


「她」和她都打算离开这个家。


在酆家夫妇收养第五茗到六七岁时,那时的她开始担忧哀衰命格会牵连酆家,暗地里计划了好几次离家出走。


然而,她每次背离水路奔入深山,没离开多久,就会被酆父寻回家。


那一日,第五茗又趁酆家夫妇两人在忙碌,独自一人入了山林,刚走了半个时辰,山中乌云密集,雷声阵阵,几道闪电劈在了山崖上,气势凶猛,击落许多山石。


第五茗眉头一皱,脚下徘徊,转了身,双手互相揉搓,纠结了片刻,便打道准备回家。


她嘴里碎碎念道:“破云落雷,不是死人,就是附近有妖邪…不吉利,不宜出门。”


在雷声中,几块如同屋子大小的山石,从她面前砸滚而过,她朝草丛中啐了一口,脚下步子加快,嘀嘀咕咕道:“大凶!不宜出门!今日不宜出门!!若是遇见妖邪把我吃了还好,万一死不掉,半身不遂就惨了。”


走了有百来步,山中野兽呜咽,其中还夹杂了一阵小小的哭泣声。


第五茗揉了揉耳朵,仔细聆听,心道:完了!!真遇妖邪了,我这乌鸦嘴哦…


等等!这不是小孩子的哭声吗…


赶紧走!!危险!!!


她心里这么想着,朝山下走了两步,她又绕了回来,寻小孩的声音探了过去。


天上雷霆还未停,有一道雷电劈在了第五茗头上。


咔嚓…一块大山石,砸落滚下,飞掠而过。


与此同时,小孩哭声停了。


第五茗唏嘘道:“这都什么事啊!!!”


脚下两步并做一步,她朝大石滚落的方向,跌跌撞撞,快速奔了过去。


当她寻到小孩的时候,她愣住了。


大石滚过的山沟旁,压扁的草堆里确实倒了一个小孩,是人,不是妖,还是第五茗今生最是熟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