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阁夫人

人群似蝗。


脚下积雪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宝殿前香炉滚倒,熄灭的炉灰在殿前撒了一地。墨微辰后背抵着殿前大柱,天工手接连折断对方两刃,本就战了一夜的身子几乎脱力。


“纳命来!”鲁长老的铁仗裹着劲风劈来,“今日便叫你血债血偿!”


墨微辰侧身避过,杖身击碎的木屑划过脸颊。马掌门的九环刀颤颤巍巍横扫至腰间,她猛然后仰,刀锋擦着鼻尖掠过,削断一缕青丝。


“不要放过她!”中年剑士气急败坏,腕间血液顺着断剑滚落在地,“对付妖女不必讲道义,大家并肩子上啊!”


墨微辰将他折断的断尖掷出,将他的斥骂吓得变了调。她一击得手,又再后退,后脚触碰到大殿门槛。


若她再退,便要将血色带到佛前了。


墨微辰越过人群去寻少林僧,玄真早已被明澈和清悟抬下去救治,玄苦指挥着门人将突然反击的雪夫人困在阵中,无暇向她瞧上一眼。


她忍不住瞧向更远的院门,嘴唇紧闭。


院门之内,角落处人影阴暗,那人半张脸隐藏在斗篷之下,她蓦地觉着眼熟。


李庆年。


只有半张脸能算是李庆年。


除了双眼外的另外大半张,从额到鼻,以及嘴、下巴,全成了溃烂的肉,外翻的皮肉似被灼烧,一块叠着一块。李庆年的青丝绕蛇毒在他自己脸上,开出一朵恶之花。


忽而一块肉动了,人群之后便传来一声嘶吼。李庆年的眼中尽是癫狂,重复道:“墨家金轮必在她身上!”


这一声喊如同火上浇油,原本几个手下留情的群豪也红了眼。书云阁“毒秀才”折扇一展,三枚幽绿色的扇骨钉破空而来;莽山堂“石镇岳”抡起铁大锤,卷动腥风扑面;而方才为雪夫人蛊虫所扰的好几个人,此刻竟也丢下雪夫人朝她扑了上来!


比起解蛊,他们更想要墨家金轮!


墨微辰天工手横扫,击落两枚扇骨钉,第三枚却深深扎入肩头。剧毒瞬间蔓延,身子顿时麻痹。她踉跄后退,仓促间被门槛绊倒,跌入佛殿之中。


视线上扬,三柄长剑同时刺来,冰冷杀气叫人发寒。墨微辰望向院门,视线愈发昏暗。双唇不受控制动了,她似乎喊了声——


“砰!”


一声闷响,气浪如狂潮炸开。


墨微辰猛地睁眼,只见一道玄色身影挡在身前,箭袖利落,推掌的动作更加利落。玉京飞雪内功轰然爆发,鲁长老的铁杖脱手,马掌门的九环刀弯折,“毒秀才”“石镇岳”等人更是连退七步,喷了满襟鲜血。


秦无瑕背对着她,玄色骑装随劲风鼓动,束发的长带随风相击。他未持剑,仅以肉掌震退群雄,打得群雄兵器乒铃乓啷落了一地。


当最后一把落地到刀停止震动,殿前只余死寂。


“秦、秦真人?”鲁长老捂着胸口,脸色煞白,“您这是...?


众人的眼睛都放大了。若不是鲁长老张口点出这便是享誉天下的仙山之主,即便知道望君山山主是青年才俊,却又有谁敢相信望君山山主愿意亲至此地?


秦无瑕未答,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毒秀才”脸上。他手掌摊开,冷白修长,难以想象方才击退群雄的刚猛劲力便是从这样的掌心爆发。


“拿来。”


秦无瑕冷的声音冷得像冰,令“毒秀才”不寒而栗。但秦真人的话他又不敢不答,只好伏低身子答道:“不知真人...想要什么?”


秦无瑕懒得同他多话,眼神扫了下身后。


“真人是想要走墨家妖女?”


秦无瑕脸色忽沉,指尖拈起香炉中半截残香,随手一弹——


“嗖!”


残香如箭,擦过“毒秀才”腮边。冰冷残香划出火热痛感,“毒秀才”痛呼一声捂住了嘴。


“不会说,闭嘴。”


话音未落,远处院门前又传来第二声惨叫。


残香正中李庆年眉心溃烂的伤口,那恶徒惨叫着仰面倒下。


同一招连伤两人,众人脸上皆变色。


“解药。”秦无瑕眼神回转,将“毒秀才”冷汗都吓了出来。


望君山仙山之首,历史悠久,在场不少门派开宗立派之初,都曾上望君山拜谒求签,以祈门派基业稳固,绵延百年。而望君山人专注修炼,甚少下山干预世间纷争,非大事不出,无大事不能平。如此,天下各派对望君山都高看一眼,说起望君山,十个有九个是钦佩,剩下一个是羡慕。


所以,在关于望君山山主在破晓之战中的传闻,许多人是不信的。


“石镇岳”按下“毒秀才”掏解药的手,咬牙上前:“秦真人,您要为这墨家妖女背弃武林道义?”、回应他的,是第二支残香。


伴着远处李庆年的又一声惨呼,再无人敢再提“妖女”二字。


“她是望君山的东阁夫人,都记住。”


墨微辰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肩头毒发的剧痛让她视线模糊。她见“毒秀才”毕恭毕敬将解药呈给秦无瑕,秦无瑕却示意他摆在倒地的香炉上。


她忽而想起,秦无瑕从不与旁人触碰同一件东西。记忆中的秦无瑕太过“平易近人”,她几乎都忘了他原是一丝尘气也不肯沾、无事也要嫌三分的性子。


现下秦无瑕的帕子已包裹在她右手,他必须亲自取药。只见他足尖轻击香炉,药盒盖子连带药丸向上弹起,手掌切入切出,手心俨然多了一颗解药。


然后这个常以一身白衣示人,连受困也要寻片干净干草才肯打坐的男人,屈膝在满是香灰和血污的石板上,当着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的面,陪着她坐下了。


墨微辰肩头的血已浸透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她张了张口,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


秦无瑕伸手,乘着她张嘴的机会,居然就这么将药直接塞进了她嘴里。他指尖沿着轮廓滑下,压住她肩头伤口,冰凉的内功入体变温,她感到涓涓暖流缓缓走遍伤处,助她化去毒素。


他的动作很轻,她很快昏昏欲睡,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替她将扇骨钉取下的,直到“毒秀才”连声惨叫,她才勉强睁开沉重眼皮,似看到那人连手带扇被扇骨钉穿透,钉死在柱上放不下来。


“走。”


半刻钟后他揽过她的腰,扶她起身。


身后群豪,无人敢上前敢拦。


刀子般的朔风中,墨微辰软软靠在他怀里,嗅到熟悉的松香。明明都是属于寒冬的气息,她却未感觉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