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笼羽断喙(中)
沈清歌拿起一把鬃毛刷,重重浸入旁边的碱水桶里,水花四溅。
“宫里的人下手,都喜欢挑这种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平静。
平兰沉默了,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开始用力刷洗桶沿。
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沈清歌的鞋面,洇开一片深色的斑点。
沈清歌拎起一个雕花的马桶,掂了掂分量,仔细看着上面的纹样。
“这纹样倒是精细得很。牡丹缠枝纹,还配着五福捧寿的图案……”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平兰,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说,娘娘们用这恭桶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硌得慌?”
“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死啊!”
平兰吓得手一抖,刷子“啪”地掉进了木桶里。
溅起的水珠,有几滴挂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
“这话要是传到……”
“最好原话传给苏嬷嬷听。”
沈清歌弯腰,捡起刷子,在桶壁上用力敲了敲,震落上面的污渍。
“你就跟她说,新来的那个阿芜说的,这恭桶做得,比膳房里盛汤的玉盅还要金贵呢!”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抹掉粘在平兰鼻尖上的一点香灰。
指尖冰凉。
“姐姐这天然的水粉,抹得可真匀称。宫外戏台上那些唱戏的旦角儿,怕是都比不上你呢。”
平兰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微微泛红,腕子上的银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撞得叮当脆响。
日头渐渐偏西,最后一缕残阳染红了天际。
院子里的竹架上,三十多个恭桶整齐排列,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和碱水味。
沈清歌拧着湿漉漉的裙角,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脚下的青砖上。
她看见平兰正蹲在墙根底下,小心翼翼地掐着几片碧绿的薄荷叶。
“这个拌在皂角粉里,能去味儿。”
平兰站起身,将揉碎的薄荷叶递到她面前,清新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些许污秽。
“你看你这指甲缝里,都快腌入味了。”
沈清歌将自己的指尖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忽然伸手,又揪下半片带着露水的薄荷叶,轻轻贴在平兰温热的脸颊上。
“赶明儿,咱们想法子寻些茜草汁来。”
沈清歌看着平兰腕上的银镯,眸光微闪。
“把这银镯子染成朱红色,岂不更配苏嬷嬷那身晃眼的绿?”
平兰怔了怔,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
暮色四合,远处寺庙的钟声传来,沉闷悠扬,这是第二遍暮鼓了。
平兰快步走到她身边,往她怀里塞了一个用干净苇叶包着的小包。
“快拿着,垫垫肚子。”
那叶包裹了足足三层,最里层还带着一丝灶膛的残温。
“我看你晌午就没吃多少,夜里睡觉饿着肚子最是难受。”
沈清歌接过那温热的叶包,里面是香甜软糯的枣泥糕。
一股暖意,悄然在心头弥漫开来。
到了晚上,两人住的低矮屋子里,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小小的火花。
平兰坐在炕沿边,嘴里咬着线头,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缝补衣物。“你睡炕头那边吧,靠着墙,能暖和些。”
沈清歌没有推辞,默默扯着自己干涩的发梢,一圈圈绕在手指上。
三月底的京城,白日里虽有些暖意,可夜风一吹,寒气依旧逼人。
她用手指,随意在积了层薄灰的窗台上轻轻一抹。
然后,她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你进宫几年了?”
“整六年了。”
平兰停下手中的针线,伸出手指仔细数着。
?
“那年家里遭了灾,我爹没办法,拿了五斗黍米,换了我的卖身契,把我送进来的。”
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不小心磕在粗糙的炕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我记得,那年我小妹才刚会含糊不清地叫‘姐’。”
沈清歌伸手,摸到身下褥子里硌人的草梗,声音低低的。
“说起来,宫里倒比在外头强些,至少旱涝保收,不愁没饭吃。”
“强?”
平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里却带着一丝苦涩。
“你以为这里是好地方?我刚进宫那年学规矩,夜里憋尿,愣是不敢起夜,怕惊扰了同屋的人,更怕被嬷嬷责罚。”
“第二天早上起来,铺的褥子都能拧出水来!”
她凑近摇曳的烛火,眯着眼睛,试图将线穿过细小的针孔。
“你当苏嬷嬷手里那把戒尺,是摆着好看的?”
烛光跳跃,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那戒尺抽在虎口上,又疼又麻,半个月都握不住针线。”
平兰终于穿好了针,下意识地将针尖在自己的头皮上蹭了蹭,这是许多做惯了针线活的女人的习惯动作。
“前儿个,就在你来之前,那个负责刷恭桶的小翠……”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寒意。
“昨儿个,就跳了井。”
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一股阴冷的夜风,吹得桌上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晃,几乎要熄灭。
沈清歌沉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枕头。
“你手脚这样勤快,人也和气,怎么没被挑去伺候哪位娘娘?”
“你当各宫的主子娘娘们,个个都是庙里的泥塑菩萨,只会受人香火,不会动怒?”
平兰嗤笑一声,手腕上的银镯子,顺着手臂滑到了手肘处。
“就说去年吧,淑妃娘娘宫里的春桃姐姐,被娘娘叫去捶腿。也不知是哪里没伺候好,回来的时候,十根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似的,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她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
目光落在沈清歌的耳垂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孔洞。
“你进宫的时候,可有戴什么耳坠子进来?”
沈清歌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左耳那个早已愈合的耳洞。
那里曾经挂过东西,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扔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她忽然从褥子底下扯下一根半截的草梗,猛地凑到平兰的鼻子底下,脸上却露出一丝顽劣的笑意。
“喂河里的王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