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因果缘分
李清照闺房的窗子半开着,清风拂过,吹动了案几上几页摊开的书卷。
她年方二八,眉目如画,一身素雅的襦裙更衬得她气质清灵。
此刻,她正专注地捧着一本新近刊刻的《近贤诗词集》。
这是父亲托人从市面上寻来的,收录了不少当朝名家以及一些崭露头角的新秀之作。
“又是一些老调重弹。”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嘴角微撇。
寻常的应酬唱和,或是些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总让她觉得少了些真情实感。
她的目光在目录上逡巡,忽然,一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
“陈风?字号问渠公子?”她轻声念出,黛眉微蹙。
“东平府人士……”
东平府,她略有耳闻,算不上什么人文鼎盛的大郡。
此人竟能与诸多京中名士并列,想来那些编撰诗集的腐儒们,也不至于昏聩至此。
除非,这陈风确有几分惊世之才。
她心中存了几分好奇,便径直翻到了陈风的诗作部分。
开篇便是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起句倒有几分气势,她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金戈铁马,沙场豪情,写得倒也雄浑。
只是……李清照轻轻放下书卷,端起手边的清茶呷了一口。
“过于直白了些。”她心中暗忖。
“虽有英雄气,却少了些回环婉转的韵味。”
在她看来,这等豪情,男子写来,自然是应有之义,却也难以真正触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直到她翻到了下一首。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仅仅一句,李清照的心便轻轻一颤。
暮春的萧瑟,女子慵懒中带着的倦怠与哀愁,扑面而来。
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眼神专注起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先流……
李清照只觉得喉头微微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这四个字,写尽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悲苦!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孤寂的女子,独立窗前,面对满目疮痍的旧景,心中悲痛万分,却只能任凭泪水无声滑落。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似有一丝转机,一丝对美好的向往。
然而,当她读到最后一句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愁……愁何其多,竟连一叶小舟也承载不起!
“砰!”
手中的书卷滑落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李清照却浑然未觉,她怔怔地望着书页,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
“载不动……许多愁……”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这愁,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强说愁,不是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
这是一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无处排遣的绝望。
一个男子,如何能将女子这般幽微婉转,又深沉浓烈的心事,描摹得如此入木三分?
她自问也是个诗词高手,平日里所作诗词,亦不乏咏愁之作。但与这首《武陵春》相比,总觉得……似乎还隔着一层。
“知己……这世间,竟真有如此知我心者?”
李清照的心湖,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能写出这等词句的陈风,究竟是何等样人。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继续往下看。
最后一首,是《白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起句便是一股清高孤傲之气。
李清照的眼神亮了起来。
这与《武陵春》的凄婉哀愁,又是截然不同的风骨。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读罢此诗,李清照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那梅花不与群芳争艳,于冰雪中独自坚守,最终却能将清香与春意洒满人间。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抱负!
一个能写出“载不动许多愁”的细腻男子,竟也有着“散作乾坤万里春”的豪情壮志。
这两首词,一柔一刚,一婉约一豪放,却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在她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那问渠公子陈风,定然是一位丰神俊朗,才华横溢的男子。
他有着敏感细腻的心,能体察世间最幽微的情感。
同时,他又有着高洁的品格与远大的志向,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低声呢喃,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白梅般的身影。
“东平府……陈风……”
李清照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若有机会,她真想见一见这位“问渠公子”。
与他煮酒论诗,谈词唱和,那该是何等快意之事!
只可惜,汴梁与东平府,相隔千里。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又岂能随意远行。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怅然。
这世间,知音难觅。
好不容易从诗词中窥见一位,却又远在天涯。
她轻轻合上书卷,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碧空,一时有些失神。
“咚咚咚。”
一阵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清照,爹爹能进来吗?”门外传来父亲李格非温和的声音。
李清照连忙收敛心神,起身应道:“爹爹请进。”
房门被推开,李格非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身着一件寻常的青色袍衫,眉宇间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喜色。
“清照,在看什么书?这般入神。”李格非笑着问道,目光落在女儿手中的诗集上。
“是新得的《近贤诗词集》,女儿正看到一才子的诗作,觉得颇有新意。”李清照如实回答。
但李格非显然对这些文坛琐事兴趣不大,话锋一转,道:“清照啊,今日爹爹来,是有一件喜事要与你商议。”
李清照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爹爹请讲。”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李格非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春景,缓缓开口:“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前些日子,太学博士赵挺之赵大人,托人向为父提及,他家公子赵明诚,与你年岁相仿,品貌端方,亦是饱读诗书之辈。”
赵明诚?李清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似乎听过几回。
据说是京中颇有名气的青年才俊,尤擅金石考据。
只是,她对这些素未谋面之人,向来没什么兴趣。
“赵大人与为父也算同僚,知根知底。”李格非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满意。
“赵公子如今尚未婚配,赵大人对你也是颇为赞赏。”
“爹爹的意思是,过几日,寻个机会,让你与赵公子见上一面,彼此相看一番,培养培养情分。”
“若是双方都有意,这门亲事,便可定下来了。”
李格非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李清照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培养情分?
她心中冷笑一声。
男女之事,若无两情相悦,如何培养得出真情?
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硬生生凑在一起罢了。
她想起了方才读到的那句“载不动许多愁”。
若是嫁给一个自己不爱,也不懂自己的人,那后半生的愁绪,又该用怎样的舴艋舟去承载?
“女儿……女儿还小,此事不急。”她低声抗辩,想要反对。
李格非转过身,看着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微皱。
“清照,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赵家门第清贵,赵明诚本人亦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这样的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莫要任性,错过了良缘。”
李清照咬了咬下唇,心中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她知道,父亲是为她好。
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好的归宿,便是嫁得一个好人家。
可她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她渴望的是精神上的契合,是灵魂上的共鸣。
就像她读到陈风的词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爹爹,”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倔强,“女儿以为,婚姻之事,当以情为先。”
“若无情意,纵然门当户对,富贵荣华,亦不过是……”
“胡闹!”李格非打断了她的话,脸色沉了下来。
“情意?自古多少情意喂了狗。”
“爹爹在官场沉浮多年,见过的风浪比你吃过的盐还多。”
“这世道,门当户对,家世背景,才是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你莫要再多想了,此事爹爹已经替你应下了。”
“后日,城外杏花盛开,我已约了赵大人一家同去赏花。”
“届时,你与赵公子,便可多亲近亲近。”
李清照的心彻底凉了。
父亲已经打定了主意,她的任何反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看着父亲那张被官场岁月磨砺得有些僵硬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会与她谈论诗文,欣赏她才华的父亲吗?
或许,在他眼中,女儿的才华,终究只是点缀。
真正的价值,还是在于能否为家族联姻,巩固地位。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