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挣脱出去

自那日倾谈之后,扈三娘果真如她所言,常来陈风的客房。

起初,她总是白日里过来。

彼时,那些孩童刚刚散去,余温尚存。

她会带些庄内的点心,或是让下人送壶新茶。

两人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到坊间趣闻,无所不谈。

只是,白日里终究不是那么清净。

有时是下人前来禀报庄内事务,打断了话头。

更多的时候,是那些意犹未尽的孩子们,会去而复返,在窗外探头探脑。

“陈大哥,今天还讲故事吗?”

“三姐姐也在呀!”

稚嫩的童声,让扈三娘有些无奈,也有些失笑。

几次三番下来,她发现与陈风的谈话总是难以尽兴。

于是,她来的时辰,便渐渐移到了夜晚。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虫鸣,与偶尔掠过的风声。

这样的时间,似乎更适合倾吐心事。

这夜,月色朦胧,几点疏星点缀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

陈风的客房内,一盏油灯如豆,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依旧盘膝坐在床上,双目轻阖,神态平和,仿佛在凝神静听这夜的呼吸。

“笃,笃,笃。”

轻缓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陈风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扈小姐,请进。”

他开口道,声音温和。

房门被推开,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先生还未歇息?”扈三娘走进房内,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反而精神。”陈风笑道,“小姐深夜到访,可是又有烦心事?”

扈三娘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沉默了片刻。

她看了看桌上的油灯,又看了看安静坐在床上的陈风。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虽然双目紧闭,却丝毫不见颓唐之气。

反而因为这份静默,更添了几分难言的沉稳。

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自己为何而来?

仅仅是因为白日里未曾听够的故事?

还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驱散心中的那份烦闷与茫然?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几日,她习惯了在夜深人静时,来这个瞎子书生的房间坐一坐。

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奇人异事,听他用温和的语气分析一些看似寻常的道理。

不知不觉间,这似乎成了一种慰藉。

“也……也没什么烦心事。”扈三娘的声音有些迟疑,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有些苍白。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陈风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窘迫,微微一笑,打破了沉默。

“既然小姐不弃,陈风今夜,再为小姐讲一个故事如何?”

扈三娘闻言,仿佛松了口气,眼神也亮了几分:“那自然是好的。先生的故事,百听不厌。”

“只是不知,先生今日要讲的,又是哪位奇人,哪段异事?”

陈风沉吟片刻,道:“今日要讲的,是一位奇女子。”

“哦?”扈三娘的兴趣被提了起来,“如何奇特?”

“她也如小姐一般,善使刀马,英气不凡,更难得的是,她还有统帅三军,沙场点兵之能。”

扈三娘心中一动,善使刀马,统帅三军?

这世间真有这样的女子?

“此人是谁?竟有这般本事?”

陈风微微一笑,缓缓道:“此女名为穆桂英。”

“故事,要从大宋边疆,天门阵说起……”

陈风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能将人带入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他讲穆桂英临危受命,巾帼不让须眉,于阵前献策,力主抗辽。

讲她如何在朝中重臣皆束手无策之际,挺身而出,舌战群儒,请缨挂帅。

“……那穆桂英,年方十九,一身红妆,立于金殿之上。”

“面对满朝文武的质疑,面对那通天彻地的天门大阵,她毫无惧色,朗声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身为将门之后!若不能破阵救国,桂英愿提头来见!’”

陈风的声音抑扬顿挫,将穆桂英那份豪情壮志,展现得淋漓尽致。

扈三娘听得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红衣女子,在庄严肃穆的金殿之上,掷地有声地立下军令状的场景。

那份胆魄,那份担当,让她心驰神往。

灯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

“穆桂英披上帅印,手持令旗,来到校场,三军将士见主帅竟是一位年轻女子,皆窃窃私语,面露不服之色。”

“更有那老将焦赞孟良,出言不逊,意图刁难……”

陈风讲到此处,微微一顿。

扈三娘屏住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想知道后续。

“那穆桂英是如何应对的?”她忍不住追问。

陈风淡然一笑:“穆桂英不慌不忙,只说了一句:军中无戏言,军法如山。不服者,可来较量!若胜过我手中枪,这帅印,我拱手相让!’”

“好!”扈三娘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异彩连连。

“结果如何?”

“结果?”陈风笑道,“那焦赞孟良自恃勇武,轮番上阵,却皆在穆桂英枪下走了不到十合,便被挑落马下,狼狈不堪。”

“三军将士见状,无不骇然,再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

“穆桂英趁势整顿军纪,赏罚分明,不过数日,便将一盘散沙的军心凝聚起来,士气高涨。”

扈三娘听得热血沸腾,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她自小便在男人堆里长大,舞刀弄枪是家常便饭。

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像话本里的英雄好汉一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子。

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大的功业,似乎便是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纵然她武艺不凡,在独龙冈一带也颇有威名,但统军挂帅这四个字,依旧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陈风继续讲述着穆桂英如何智破天门阵,如何大败辽军,立下不世之功。

他讲得细致入微,无论是两军对垒的宏大场面,还是穆桂英的排兵布阵,都仿佛亲眼所见。

扈三娘完全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她仿佛随着穆桂英一同经历着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当故事讲到穆桂英凯旋归来,受封诰命,名扬天下之时,扈三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胸中那股激荡的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好一个穆桂英!”她由衷地赞叹道,“真乃女中豪杰!”

陈风静静地听着她的感慨,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小姐。”

“嗯?”扈三娘从故事的余韵中回过神来。

“陈某虽双目失明,但这些时日与小姐相处,观小姐言谈举止,亦能感受到一股与寻常女子迥然不同的气度。”

扈三娘心中微微一动,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陈风继续道:“小姐身上,颇有几分穆桂英那般的英气。”

“若论武艺胆识,恐怕也不遑多让。”

听到这话,扈三娘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先生过誉了。”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

“三娘这点微末武艺,不过是些庄稼把式,平日里打打杀杀,欺负些寻常毛贼尚可。”

“又如何能与穆元帅那等统军挂帅、安邦定国的奇女子相提并论?”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更深处,却藏着一丝失落与不甘。

“穆元帅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千军万马,而我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

“我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不过是家族联姻的一枚棋子罢了。”

“谈何统军,谈何挂帅?”

“这女儿身,终究是束缚。”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自身命运的无奈。

这些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自己的父兄。

但在陈风面前,她却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出来。

房间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陈风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接话。

他能感受到扈三娘话语中的那份沉重。

一个心怀壮志的女子,却被困于时代的枷锁。

这种无力感,足以压垮任何人。

他突然想起了系统发布的任务。

拯救扈三娘。

如何才算拯救?

仅仅是阻止她嫁给祝彪,保全她的性命吗?

不!

或许更深层次的拯救,是让她摆脱这种命运的束缚,活出真正的自我。

就像穆桂英那样。

陈风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

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姐。”他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郑重。

“嗯?”

“恕陈风斗胆,问一句。”

“先生但说无妨。”

陈风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若这扈家庄,当真成了小姐的樊笼,若这桩婚事,当真让小姐痛不欲生……”

“小姐……可曾想过,要挣脱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扈三娘心里激起了千层浪花。

“挣脱出去?”

扈三娘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风。

她显然没有料到,陈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让她……逃离扈家庄?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从未想过!

或者说,她根本不敢想!

她是扈家庄的三小姐,她的根在这里,她的亲人也在这里。

逃离?

逃到哪里去?

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又能如何立足?

更何况,这无异于背叛家族,在世人眼中,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先生!”扈三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惶,也带着一丝薄怒。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休要再提!”

她的语气严厉,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陈风没有被她的气势所慑,依旧平静地坐在那里。

“陈某失言了。”他低声道,“只是有感于小姐的困境,一时情急,还望小姐恕罪。”

他知道,这个提议,对于身处这个时代的扈三娘而言,冲击太大了。

这次是他操之过急了。

扈三娘看着他,眼神复杂。

有惊惧,有愤怒,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被触动了内心深处隐秘的慌乱。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

“夜深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陈风,“先生早些歇息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清冷,却也带着一丝颤抖。

说完,她没有再看陈风一眼,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陈风坐在床上,久久未动。

他能感觉到,扈三娘的心,乱了。

这或许,并非一件坏事。

夜,更深了。

扈三娘回到自己的绣楼,屏退了侍女。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残月,心绪如潮,久久难以平静。

陈风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挣脱出去……”

这四个字,像一粒石子,投入了她原本以为早已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真的……可以吗?

她真的……敢吗?

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交织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这一夜,扈三娘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