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满腹心事

周文渊这一声赞叹,在安静的雅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旁边埋首于其他诗稿的李、王两位老儒,闻声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哦?文渊兄何出此言?”李老儒放下手中一篇平平无奇的应景之作,略带几分好奇地问道,“莫非寻得了沧海遗珠?”

王老儒也捻着胡须,笑道:“能得文渊兄如此盛赞,想必是惊才绝艳之辈了。”

“快快拿来我等共赏。”

周文渊兀自沉浸在那《破阵子》带来的震撼之中,脸上激动之色未褪。

听闻二人询问,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份特殊的诗稿捧起,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二位贤弟,你们且看此作,便知我为何如此失态了。”

李、王二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异色。

他们评审诗会多年,佳作见过不少,但能让周文渊如此激动,甚至大为夸赞的,着实罕见。

莫不是老友今日心情大好,有些言过其实了?

两人凑近,目光一同落在那张宣纸之上,从第一句开始就心思就沉了进去。

最后,当那句“可怜白发生”映入眼帘,两位老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当场。

雅室内一片死寂。

良久,李老儒才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这……这当真是一个少年所作?”

王老儒更是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英雄暮年……如此苍凉悲壮,如此壮志难酬……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如何能有这般深刻的体悟?”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文渊:“文渊兄,此作……当真?”

周文渊郑重地点了点头:“字迹清朗,墨迹犹新,确是今日场中所收。”

“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主位上那位一直默然观阅的张商英。

他放下手中一份平庸之作,深邃的目光投向周文渊三人,语气平淡:“何事喧哗?”

周文渊这才意识到自己等人的失态,连忙收敛激动之情,躬身道:“启禀府尊,我等发现一篇奇作,文采斐然,意境深远,故而一时情难自禁,扰了府尊清净,还望恕罪。”

说着,他双手将那份诗稿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张商英的目光在诗稿上停留了一瞬,那清瘦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他缓缓接过诗稿,眼神平静地开始阅读。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读到《永遇乐》的开篇,张商英那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当他看到气吞万里如虎时,持着纸张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这股气势,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之时,也曾怀揣着同样的壮志豪情,渴望为国效力,开疆拓土。

然而,看到那突兀的空白,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为何断了?

他没有停顿,继续往下看那首《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读到这两句,张商英的心猛地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懑,瞬间涌上心头。

了却君王天下事?

他张商英一生忠君体国,殚精竭虑,换来的又是什么?

是蔡京等奸佞的构陷,是同僚的倾轧,是圣上的猜忌!

赢得生前身后名?

他曾官拜右丞,位列中枢,也曾力主革新,希望大宋能富国强兵。

可到头来,却落得个“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的罪名,被一贬再贬!

先是邓州。

名为知州,实则形同软禁,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永无出头之日。

那些曾经的同僚故旧,避他如蛇蝎。

他知道,只要还在邓州,便永无宁日,只会被那些宵小之辈寻机再行构陷,直至将他彻底碾碎。

万般无奈之下,他才上书自请,愿赴这更为偏远贫瘠的东平府,担任一个品阶更低的知州。

他以年老体衰,不问政事,只求颐养天年为由,终于打消了上面对他的些许疑虑,撤去了那些如影随形的监视。

他们以为,他终于被磨平了爪牙,再无威胁。

可他们又怎知,他心中的那团火,从未熄灭!

“可怜白发生!”

当这五个字映入眼帘,张商英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是啊,可怜白发生!

他为官半生,宦海沉浮,到如今,两鬓早已染霜。

镜中那苍老的面容,时刻提醒着他,岁月无情,壮志难酬。

这首词,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

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他内心最深处的痛楚之上!

他握着词稿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让他几欲仰天长啸!

蔡京!王黼!童贯!

这些祸国殃民的奸贼!

朝堂之上,小人当道,贤臣受戮!

所谓的变法,早已背离初衷,成了搜刮民脂民膏,党同伐异的工具!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他目光再次回到那上半阙《永遇乐》的残篇。

气吞万里如虎之后,为何无以为继?

为何要空出一行,另起炉灶?

张商英久经宦海,心思何等敏锐。

他隐隐感觉到,这并非简单的才思枯竭,能再写出破阵子这等佳作,绝非才思枯竭可以解释。

莫非……是有些话,不敢写,不能写?

他想到了丢失的燕云十六州,想到了岁币输送,想到了北方形势的日益糜烂,想到了朝廷的苟且偷安,粉饰太平。

在这样的时局下,若真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壮志,恐怕也只能深埋心底,不敢轻易示人吧。

这空白的一行,或许比写满的字句,更令人深思。

一滴混浊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张商英苍老的眼角滑落,滴在那宣纸之上。

他心中愁绪万千,郁结难平。

恨不能立刻将这作词之人唤来,与他抵足而谈,一抒胸中块垒!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诗会尚未结束,他身为知府,亦是此次诗会的评判之一,不能因私废公。

张商英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的激荡已然平复了些许,只剩下无尽的苍凉与疲惫。

他将那份诗稿轻轻放在案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雅间:

“愁。”

周文渊等人闻言一怔,不明所以。

张商英没有解释,只是用那略带嘶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下一轮的命题,便是一个‘愁’字。”

此言一出,周文渊三人心中皆是一凛。

愁。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却仿佛蕴含了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看着张商英那略显萧索的背影,再看看桌上那份惊世骇俗的词稿,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

看来,这位府尊大人,是被这首词,勾起了满腹心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