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跑题了怎么办?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寥寥数语,便将六朝金粉的繁华与落寞,英雄人物的功业与寂寥,勾勒得淋漓尽致。
陈风写得兴起,渐入佳境。
当他落笔写下那一句: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一股豪迈之情充盈胸臆,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波澜壮阔的古战场,亲眼见证了英雄叱咤风云的场面。
然而,就在“虎”字的最后一笔即将收尾之际,陈风的动作却猛地一滞!
毛笔悬在纸上,墨汁欲滴未滴。
他脸上的那份从容与自信,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愕然与……惊悸!
不对啊!
他脑中如同一道闪电劈过,将方才的激昂情绪尽数驱散,只剩下内心强烈的不安。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他妈的!
陈风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
他想起来了!这首词的后半段,那可是赤裸裸地抒发对故土沦陷的悲愤,以及对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的不满啊!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仓皇北顾”!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抽在当下大宋的脸上!
虽然眼下北宋尚未南渡,但北方形势早已糜烂,澶渊之盟的耻辱未远,朝廷上下粉饰太平。
他若是在这东平府的诗会上,公然写出仓皇北顾,那不是在讽刺朝廷无能,丢失燕云十六州,只能眼巴巴地“北顾”吗?
再往下——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扬州路……这更是直接点明了具体的失地!虽然辛弃疾写此词时是指靖康之耻后的扬州,但在此刻,同样会让人联想到北方的沦陷区。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这更是借古讽今,暗指异族入侵,故国不堪回首的悲凉。
最要命的是,这首词的背景是辛弃疾在京口北固亭上,怀念在此地建立功业的孙权,刘裕等英雄。
对比南宋朝廷的苟安,抒发自己渴望恢复中原、一雪国耻的壮志。
这……这简直就是在公然鼓吹北伐。
陈风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他现在身处的是北宋末年,徽宗皇帝在位,朝政虽然已经开始显露颓败之象,但表面上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
这种情况下,他写出如此政治不正确的词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往大了说,那就是煽动人心,非议朝政!
轻则名声扫地,重则……掉脑袋都有可能!
这诗会的主持者周山长,乃是东平书院的山长,德高望重,但也正因如此,他必然是维护朝廷体面之人。
若让他看到这样的词,后果不堪设想。
“不妙,大大的不妙!”陈风心中警铃大作。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苦写,似乎没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样。
只有少数几个围观的人被他开篇的气势吸引,此刻见他停笔不动,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怎么办?
撕掉重写?
时间怕是来不及了,那炷香已经烧掉了近半。
而且,撕毁诗稿,在文人看来是一种极为失礼的行为。
陈风的脑子飞速运转。
这《永遇乐》的前半阕,写得确实是气势磅礴。
但后半阕,那是万万不能写的。
有了!
他心念一动,看着纸上那句“气吞万里如虎”,眼神一定。他决定冒险一试!
陈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笔尖的余墨在砚台边缘舔了舔,然后,在那残篇之后,空出了一行。
这一行空白,在密集的字迹中显得有些突兀。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另起一行,笔锋一转,开始书写另一首词。
他选择的是辛弃疾的另一首名作——《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字体依旧雄健,但相较于《永遇乐》的苍凉悲壮,这一首的开篇则多了一份壮怀激烈,少了一丝压抑。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写到此处,陈风心中稍定。
这首《破阵子》虽然同样充满了英雄豪情和沙场气息,也隐约有渴望建功立业,驱逐外敌之意,但表达得相对含蓄,更多的是一种普遍的英雄情怀,一种壮志难酬的感慨。
他继续写道: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笔势越发流畅,仿佛要将方才的惊悸与郁闷,尽数倾泻于笔端。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这两句,可谓是道尽了天下英雄的终极追求,既忠君爱国,又渴望功成名就,光明正大,无可指摘。
最后,他以一句点睛之笔收尾:
“可怜白发生!”
五个字,戛然而止,却余味无穷。
英雄纵有万丈豪情,也敌不过岁月无情,最终只能空对白发,徒留遗憾。
这与英雄暮年的主题,可谓是丝丝入扣,完美呼应。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风轻轻吁出一口气,放下毛笔。
他看着自己这张拼接而成的诗稿,心中五味杂陈。
上半截是《永遇乐》的残篇,下半截是《破阵子》的完整词作。
中间那一行刺眼的空白,仿佛一道无形的裂痕。
“只能这样了。”陈风苦笑一声。
希望那些评判的文士,能看在他《破阵子》写得尚可的份上,不要深究那半阙《永遇乐》为何无以为继。
此时,园内的气氛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紧张。
陆续有人完成了诗作,将宣纸小心翼翼地吹干,然后交给侍立一旁的童子。
那些交了卷的才子,有的面带微笑,显然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
有的则神色黯然,不住摇头,似乎并不理想。
那炷特制的长香,青烟袅袅,将要燃尽。
陈风将自己的宣纸也仔细审视了一遍,除了那处断裂之外,字迹倒还算工整,墨色也匀称。
他不再多想,拿起宣纸,也走向了收稿的童子。
童子接过诗稿,看了一眼陈风,眼神中并无异样,只是例行公事地将其放在一摞已经收上来的卷子之上。
陈风心中略松,转身向白凝走去。
白凝一直静静地站在柳树下,如同一朵幽谷中悄然绽放的雪莲。
见陈风走来,她清冷的眸子微微抬起,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方才陈风停笔时的异样,她也看在眼里。
陈风走到她身边,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对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白凝冰雪聪明,虽然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也猜到陈风方才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场中依旧忙碌或等待的众人。
诗会的第一轮即将结束,接下来,便是最令人期待的评判与公布结果的时刻了。
陈风的心,也随着那袅袅升起的香烟,微微悬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份残缺的答卷,会得到一个怎样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