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其心,已空

半敞的窗帘,射进金黄的太阳光,在那一线天幕里飞着细小的灰尘。

像某个盛夏渴睡的午后。

昏沉中,只听到汩汩的水流声。

宋廉明捧起盏,刚要喝。

对面坐着的宋隽言突然道:“王士禄你认识吗?”

宋廉明一顿,“不认识。”

随即吹了吹茶面,眼皮都没掀,“你找我就是这件事吗?”

“不全是……那王士禄以次充好,用了烂水泥。”

宋隽言手指敲着桌面。

敲一下,顿一下。

宋廉明的心脏也跟着跳一下,停一下。

宋隽言:“隧道撑不起,垮了。”

话戛然到了这里。

宋廉明硬生生灌了自己一口茶,咽下去,“既然这人徇私枉法,你按规矩上报就是。”

宋隽言点头,“我上报了。只是——”

话,又停住了。

奇怪!地暖好似开过了,一蓬蓬热气蒸腾,热得宋廉明烦躁,他一边扯开领口,一边道:“你要说就一气儿说完,别这样吞吞吐吐。”

宋隽言笑,“那王士禄是个汉子,上头的人审查了三天,都没套出什么话。”

宋廉明神情明显一松。

宋隽言注视他,“不过,就跟这茶一样,第一碗最深最浓,往后色香味递减,到最后藐藐如白水。筛不出来,那就证明是更上头的人。”

宋廉明盯着茶汤里映着的那双眸。

一层层涟漪。

一层层破碎又凝结的杀意。

‘叩’的一声。

宋廉明回过神。

抬头。

是宋隽言点燃了一只烟。

宋廉明沉声,“这是书房。”

宋隽言咬着烟,烟雾盘旋而上,盖住了眸底的深色,“我提神喜欢用烟,不喜欢用茶。”

像是说什么。

又像只是在说一件平常。

宋廉明眼角急剧抽搐,“父亲才死多久,你就急不可耐想骑我头上来了?”

宋老爷子早年抽旱烟。

老了肺不好了,便开始养生,不许家里有烟味。

即便是宋廉明在书房来了烟瘾都得忍着。

所以书房里也不备得有烟灰缸。

宋隽言掸了一截烟灰进茶汤,“大哥觉得我有吗?”

宋廉明一怔,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宋隽言又吸了口烟。

火苗急速燃烧、膨胀的一霎,对面宋廉明的焦灼、恐慌,清晰可见。

宋隽言迟迟道:“我刚才说,大哥觉得我有吗?或者,大哥觉得我能吗?”

宋廉明背脊猛地发寒。

骤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是已经查到?还是已经怀疑?

“你……”宋廉明嗓音颤抖。

宋隽言蓦地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就不打扰大哥你招婿了。”

说着,将烟丢进茶汤。

一阵‘滋滋’响。

熄灭的火星上,是宋隽言的笑。

玩味的、深意的。

宋廉明倏地起身。

起得狠,不察带翻了杯子,一线线茶汁从桌上往地上滴。

宋隽言揿开门,回头。

听到动静的阮文华这时也匆匆赶上来,“怎么了,这是?”

说着,望了眼里屋景象。

乱糟糟的!

阮文华转头,就要斥宋隽言。

宋廉明突然喊住她,“你上来作什么!我不是让你招待温先生?”

阮文华懵了,“我听到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担心你,所以来看看。”

宋廉明瞥了眼宋隽言。

他站姿笔挺,强烈的光与影中,眼尾的笑纹,像一颗颗钉子。

肉中钉!眼中刺!

宋廉明刻意回道阮文华,“我起身不小心带翻了杯子,你叫保姆来收拾,我下去和温先生谈。”

语气柔和,仿佛回到了从前。

阮文华喜不自胜,“好好,我叫保姆来收拾。”

宋廉明:“你们谈到哪儿了?”

阮文华连忙道:“他们说才和华家取消订婚,这时要是紧赶着订婚也不太好,两人先交往一阵儿,等两三月后,再作这方面的打算。”

一递一声间,两人擦过宋隽言,往楼下走。

宋隽言突然叫住宋廉明。

宋廉明两人脚步一停。

宋隽言走近,“刚刚只顾着和你说那些有的没的,倒忘了说正经事。”

宋廉明浑身绷紧,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什么事?”

宋隽言道:“我荣升了正部级。”

宋廉明悄然松了口气。

阮文华却是没好气,“你和我们说这个干什么?”

宋隽言笑,“这不多亏了大哥吗”

宋廉明身子一震。

阮文华:“什么?”

宋隽言却是不再管两人,自顾下了楼。

楼梯口站着温屿安与宋满。

宋隽言缓缓停住脚。

温屿安滑笏微笑,“下次见面可能就不喊你宋主任了。”

很明显顿了一下,温屿安才又道:“该叫你小叔了。”

宋隽言眼神一沉,“你我岁数相差不大,你叫我小叔?”

温屿安仍是温和的、客气的,“与岁数无关,辈分如此,就得这么称呼。”

宋隽言不疾不徐,瞥了宋满一眼。

后者似觉察,身子猛地一震颤,往温屿安身后靠。

宋隽言眼底戾气更重几分,“有华家乐这个先例,所以,等你真的和我侄女订婚了再叫吧。”

‘侄女’两字,咬得极缓慢。

连带宋满心脏也似乎跟着慢了一拍。

阮文华急匆匆走下来,“你少打胡乱说!屿安和满儿绝对能成!”

宋隽言不言声儿,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宋廉明,转身往外走。

……

从老宅出来。

宋满便被温屿安送回了宿舍。

宋满洗漱完,正梳着头,有人敲门,“满儿,楼下有人找你。”

宋满问是谁。

那人说不知道,反正很帅。

宋满从窗台往下看。

月色晦涩,梧桐树下,光秃枝桠的影子扑那人脸上,虽暗得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可近二十年的相处。

叫宋满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她几乎烫着一般,迅速缩回了身子。

何斐斐有些好奇,“是下午那个帅哥吗?”

宋满摇头。

掌心传来痛感,摊开手,才发现自己紧紧攥着梳子。

那一道道红肿、发白的齿愣。

是她再为明晰不过的心情。

宋满沉默看着,下意识深呼吸,眼里仍是起了雾。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下来。】

她不理。

后来持续震动,持续来电。

她面无表情点开宋隽言的头像。

指尖在‘删除’那个按钮,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摁下去。

宋隽言听到对面传来‘关机’的回复,抬头看向宿舍楼。

楼上,一盏一盏的灯熄灭。

他眼里的光也跟着一点点沉寂。

那心情,犹如身后这棵树。

梧桐虽立,其心已空;

待发于春,实葬于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