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里流霜不觉飞

暮色沉沉,崇仁坊的太傅府门前,两盏绛纱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映得门楣上的匾额流光溢彩。

许延年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仆役,整了整衣袍,大步跨入府门。

"少爷回来了!"老管家许忠提着灯笼匆匆迎上来,皱纹里夹着笑意,"老爷在书房等您呢。"

许延年微微颔首,穿过回廊。夜色中的太傅府静谧庄严,假山池沼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他行至书房外,见窗纸上透出温暖的烛光,隐约可见父亲伏案的身影。

"父亲。"许延年轻叩门扉。

"进来。"屋内传来许景松沉稳的声音。

推门而入,书房内檀香袅袅。许景松身着家常的靛青圆领袍,正执笔批阅文书,见儿子进来,搁下毛笔,抬眸打量他:"医仙谷一行可还顺利?"

许延年撩袍坐下,眉宇间的冷峻褪去了几分:"师父与二位师兄待儿子极好,婚事也已应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陆前辈在我们到谷的第二日,便独自远行去了阆中。"

许景松眉头微挑:"阆中?"

"是。"许延年声音低沉,"前辈跋山涉水,特意去寻了袁天罡袁天师,为儿子与昭阳测算姻缘。"

烛火"噼啪"轻响,书房内一时静谧。许景松沉吟片刻,缓缓道:"陆谷主有心了。"

许延年指尖轻抚案几边缘,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柔软:"儿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许景松看着儿子难得流露的情绪,目光慈和:"陆谷主这般用心,足见对昭阳的疼爱。你日后好生待她,便是最好的报答。"

"儿子明白。"许延年郑重点头。

许景松抚须颔首,目光落在儿子柔和的面容上,他起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竹简,"这是为父拟的聘礼单子,你看看可还缺什么。"

许延年展开竹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南海珍珠十斛、蜀锦百匹、金丝楠木妆奁一对......他指尖抚过最后一行小字——城东三十亩药田地契。

"父亲......"许延年声音微哑。

许景松摆摆手:"西跨院已辟出三间厢房作药房,后院也清了块地,种什么由陆姑娘定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笑意,"你带去医仙谷的聘礼,为父又备了一份,总不能委屈了人家。"

窗外传来更鼓声,许延年望向庭院。月光如水,一株老梅的枝影斜斜映在窗纸上,风骨嶙峋。他忽然想起临别时陆寻站在晨曦中的身影,白衣胜雪,宛如谪仙。

"昭阳她......"许延年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不喜奢华。"

许景松轻笑:"看出来了。"他指了指清单,"珍珠可入药,蜀锦做药囊,金丝楠木防虫蛀——为父请教过太医署了。"

许延年唇角微扬,冷峻的轮廓在烛光下柔和许多。他起身郑重行礼:"多谢父亲。"

"起来。"许景松虚扶一下,忽然正色道,"八月婚期,时间紧迫。明日请陆姑娘过府用膳,正好商议婚仪细节。"

许延年点头应下,窗外传来窸窣声响。许景松挑眉:"去看看。"

推开门扉,廊下几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散开,只有一个绿衣婢女捧着漆盘纹丝不动,笑吟吟道:"老爷,公子,厨房准备了参汤命奴婢送来。"

许延年侧身让她进去,自己退到廊下。夜风拂面,他仰头望月,忽然很想见陆昭阳。

"大人。"许义不知何时立在阶下,手里捧着个锦盒,"您要的《本草拾遗》,小的从书斋取来了。"

许延年接过,指尖抚过盒面上精致的缠枝纹:"明日一早送去安仁坊。"

"是。"许义欲言又止,"那个......"

"说。"

"听闻祝家小公子这些日子去大理寺打听您......和陆姑娘的行程。"

许延年眸色一沉,月光下如淬寒冰:"不必理会。"

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许景松披着外袍走出来:"时候不早,去歇着吧。"他看了眼儿子紧绷的下颌线,意味深长道,"明早还要去见陆姑娘。"

"是。"许延年拱手告退。

穿过重重院落,许延年推门入内,案上摆着几卷摊开的案牍,床边矮几上却端正放着个青瓷瓶,插着几枝新鲜的野蔷薇——显然是陆昭阳喜欢的风格。

许义点亮灯烛,轻声道:"陆姑娘上次来,说这屋子太冷清。"

许延年冷峻的眉眼在暖光中柔和下来。他解开腰间玉佩搁在案上,忽然问道:"许义,你觉得......"话到嘴边又止住,摆了摆手,"罢了,退下吧。"

待许义退出去,许延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里面的纸条。

泛黄的宣纸上,袁天罡亲笔所书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许陆二姓,天作之合。八月初八,宜婚嫁娶。"

他将纸条贴近烛火,看着光影在纸背透出,眼前浮现陆昭阳在医仙谷药圃中弯腰采药的背影。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许延年已洗漱完毕。他换了身月白色圆领袍,腰间系着银丝蹀躞带,整个人如出鞘的剑,透着几分矜贵。

"少爷,马车备好了。"许忠在门外禀报。

许延年点头,忽然想起还没见到父亲开口问:"父亲起身了吗?"

"老爷天未亮就去上朝了,说午膳前回来。"许忠笑眯眯地递上个食盒,"这是厨下新做的荷花酥,老爷特意吩咐给陆姑娘带的。"

许延年接过,指尖触及食盒底部,尚有余温。

马车穿过晨雾中的长安城,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冒出腾腾热气。许延年撩开车帘,看见几个孩童举着风车从巷口跑过,笑声清脆。

安仁坊的小院门前,杜安正在洒扫,见马车停下,连忙上前行礼:"许大人这么早!"

许延年微微颔首:"昭阳起了吗?"

"起了起了。"杜安压低声音,"陆先生天没亮就在后院练剑呢。"

绕过影壁,果然见一道素白身影在晨光中腾挪翻转,软剑如银蛇吐信,在空中划出凛冽寒光。许延年驻足观看,直到陆昭阳收势回剑,才轻叩廊柱。

"延年?"陆昭阳额上沁着细汗,脸颊因运动泛起淡淡红晕,"怎么这么早?"

许延年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软剑:"父亲邀你过府用膳,商议婚事。"他取出帕子递给她,"擦擦汗。"

陆昭阳接过帕子,指尖相触的瞬间,许延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昨日回去,父亲很欢喜。"

"嗯?"

"说陆前辈亲自去阆中求批语......"许延年声音低沉,"我很惭愧。"

陆昭阳抬眸看他,见他素来冷峻的眉眼间带着柔软,不由轻声道:"师父待我向来如此。"

许延年凝视着她被晨光镀上金边的侧脸,忽然道:"父亲已在府里给你辟了药圃。"

闻言陆昭阳眼睛一亮:"真的?"

"嗯。"许延年唇角微扬,"还备了三十亩药田的地契作聘礼。"

陆昭阳耳根微红,低头整理剑鞘:"太傅大人太破费了......"

"昭阳。"许延年忽然正色,"我会对你好。"

陆昭阳抬眸,见他目光灼灼,郑重得近乎虔诚。她心头一热,轻声道:"我知道。"

许延年伸手,将她鬓边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去换衣裳吧,马车在外头等着。"

日光渐盛,太傅府门前车马络绎。许景松下朝回府,刚下轿就看见儿子的马车停在侧门,不由抚须微笑。

"老爷回来了!"许忠匆匆迎上,"少爷和陆姑娘在花厅等着呢。"

花厅临水而建,四面轩窗洞开,微风送来荷塘清香。许延年正与陆昭阳对弈,见她执黑子犹豫不决,也不催促,只静静望着她微蹙的眉头。

"陆姑娘棋艺精进不少。"许景松笑着走入厅中。

陆昭阳连忙起身行礼:"太傅大人。"

"不必多礼。"许景松虚扶一下,在主位坐下,"医仙谷一行辛苦,陆先生身体可好?"

"师父一切安好,托我向您问安。"陆昭阳声音轻柔,举止恭敬有度。

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香茶点心。许景松抿了口茶,忽然道:"陆姑娘精通药理,太医院近日得了几株西域奇药,可有兴趣一观?"

陆昭阳眼睛一亮:"西域的?"

"正是。"许景松笑道,"明日我命人送几株到安仁坊。"

许延年看着父亲与陆昭阳相谈甚欢,冷峻的面容渐渐柔和。

午膳设在临水的凉亭,菜色清淡精致,多是陆昭阳喜爱的口味。席间许景松问起婚仪细节,陆昭阳一一应答,条理分明。

"八月初八是个好日子。"许景松给陆昭阳夹了箸鲈鱼,"府里已经开始准备了。"

午膳后,许景松要去政事堂议事,临行前对陆昭阳道:"府中随时欢迎你来,药圃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准备。"

陆昭阳郑重道谢。送走许景松后,许延年带她在府中漫步消食。太傅府庭院深深,假山池塘错落有致,处处彰显着世家的底蕴却不显奢靡。

"喜欢这里吗?"许延年轻声问。

陆昭阳望着远处,轻轻点头:"很安静,适合种药,也适合读书。"

"八月之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许延年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陆昭阳转身,她仰头看着许延年,眼中似有星辰:"谢谢。"

许延年伸手,指尖轻轻描摹她的眉骨:"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院外传来脚步声,许义在门外禀报:"大人,周寺正求见,说是有急事。"

许延年眉头一皱,陆昭阳却轻轻推他:"去吧,我正好看看还缺哪些药材。"

许延年犹豫片刻,终是点头:"我尽快回来。"

待他离去,陆昭阳独自在药室中慢慢踱步。

窗外蝉鸣阵阵,荷风送香。陆昭阳捧着竹简,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府邸,似乎正在一点点变成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