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苦恨繁霜鬓

长安城的街巷间浮着一层薄薄的暖意,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花,轻轻飘落在她的素白衣裙上。她神色如常,眸色沉静,唯有指尖微微收紧,似在思索方才长孙无忌所言。

她并未直接回安仁坊,而是转向了安业坊的周翰林府邸。周翰林,年轻时寒窗苦读,如今腿疾缠身,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陆昭阳前几日已应下此事,今日既已出门,便顺路去诊治。

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胡商牵着骆驼缓缓而行,驼铃叮当作响;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新鲜的樱桃;几个梳着双鬟的少女挎着竹篮,篮中堆满新摘的芍药,笑声清脆如铃。陆昭阳穿过熙攘的人群,拐入一条安静些的巷子,往周翰林居住的方向行去。

周翰林的宅院在安业坊东南角,是座三进的小院。院墙外种着几株垂柳,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陆昭阳轻叩门环,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开了门,见是她,连忙躬身行礼。

"陆先生来了,老爷正在书房等着呢。"老仆声音沙哑,脸上皱纹里都堆着笑,"今早老爷还说腿疼得厉害,老奴正想去请您。"

陆昭阳微微颔首,跟着老仆穿过前院。院中一架紫藤开得正好,淡紫色的花串垂下来,香气清幽。几只蜜蜂在花间忙碌,嗡嗡声衬得小院愈发宁静。

周翰林坐在书房窗前的藤椅上,见陆昭阳进来,扶着桌案想要起身。他约莫六十出头,面容清瘦,鬓角全白,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更显得人瘦骨嶙峋。

"周老不必多礼。"陆昭阳快步上前,伸手虚扶,"腿疾又犯了?"

周翰林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右腿:"这两日变天,膝盖里像有千万根针在扎,夜里疼得睡不着。"他说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攥住扶手,指节因用力都泛了白。

陆昭阳蹲下身来,将药囊放在一旁的地上。她轻轻卷起周翰林的裤腿,露出瘦削的小腿和肿胀的膝盖。那膝盖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皮肤紧绷发亮,周围的青筋凸起如蚯蚓。

"可是又偷偷下棋到深夜?"陆昭阳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责备,"上次就说过,夜间湿气重,久坐伤膝。"

周翰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昨日与隔壁王秀才下了两局,一时忘了时辰..."

陆昭阳轻叹一声,从药囊中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倒出几滴透明的药油在掌心。她双手合十搓了搓,待药油微热,才轻轻覆在周翰林的膝盖上。

"会有些疼,您忍着些。"她声音轻柔,手上的力道却稳而有力,从膝盖上方开始,沿着经络缓缓向下推拿。

周翰林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却咬着牙不吭声。陆昭阳的手法娴熟,时而用拇指按压穴位,时而用手掌揉搓肌肉。渐渐地,膝盖上的红肿消退了些,紧绷的皮肤也松软下来。

"这里是不是特别疼?"陆昭阳的拇指按在膝盖内侧的一个位置,抬眸问道。

周翰林连连点头,胡须都跟着抖动:"正是正是,像有锥子在凿。"

陆昭阳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布包,展开来,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根银针,长短不一,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拣出三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在指尖捻了捻。

"我要施针了,您放松些。"她声音平静,却莫名让人安心。

第一针落下时,周翰林的身子猛地一颤。陆昭阳一手稳住他的腿,一手将针轻轻捻入。那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周翰林只觉得一股酸胀感从膝盖直窜到脚底,不由得"哎呦"一声。

"气脉通了就好。"陆昭阳唇角微弯,又取一针,刺入膝眼穴。这次周翰林只觉得一阵酥麻,疼痛竟减轻了大半。第三针落在足三里,针尖微微颤动,仿佛有股暖流沿着经络游走。

陆昭阳静候片刻,观察着周翰林的神色:"可觉得轻松些了?"

周翰林惊讶地动了动腿:"奇了,当真不似方才那般疼了!"他眼中闪着光,皱纹都舒展开来,"陆先生这手针灸,真真是华佗再世。"

陆昭阳轻轻摇头,将针一一取出,又取出一包草药递给老仆:"这是艾叶和川芎,每晚睡前煎水熏蒸膝盖,不可偷懒。"她转向周翰林,"我再教您几个按摩的手法,平日自己可以做。"

她执起周翰林的手,引导他的手指找到膝眼、阳陵泉等穴位,耐心地示范按压的力度和方向。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衬得她神情愈发专注。

"这样...然后这样..."她轻声指导,手上的动作轻柔而坚定,"每日晨起和睡前各做一次,能缓解疼痛。"

周翰林学得认真,布满老年斑的手跟着陆昭阳的动作,时不时因用力不当而轻呼一声。陆昭阳便停下来,重新示范,直到老人掌握要领。

"陆先生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了得。"周翰林感慨道,眼中满是慈爱,"老朽这腿疾纠缠了十余年,多少大夫看过都说只能将养,唯有先生能缓解这疼痛。"

陆昭阳收拾着药囊,闻言抬头浅笑:"周老过誉了。您年轻时寒窗苦读,久坐伤身,如今更要爱惜自己。"她顿了顿,"我开个方子,去药铺抓药,连服七日。"

她走到书案前,执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药方。那字迹清秀工整,笔锋却暗藏力道,一如她这个人,外表温婉,内里坚韧。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将药方递给旁边的老仆。

"泽泻三钱,茯苓五钱,桂枝..."老仆眯着眼念道,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该去煎药了!"说着匆匆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

陆昭阳扶住他,眼中带着关切:"不急,您慢些。"

周翰林看着这一幕,眼中泛起湿意:"先生不仅医术高明,心地更是善良。老朽这把老骨头,承蒙先生不弃..."

"周老言重了。"陆昭阳微微摇头,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木盒,"这是我配的药膏,疼痛时取少许涂抹,能暂时缓解。"她将木盒放在书案上,"若无其他不适,昭阳就先告辞了。"

周翰林急忙道:"先生用了午饭再走吧?厨房炖了鸡汤..."

陆昭阳婉拒道:"多谢周老美意,还有病人在等。"她行了一礼,白衣飘飘,转身向外走去。

老仆忙不迭地追上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袱:"陆先生,这是自家种的枇杷,甜得很,您带着路上吃。"

陆昭阳刚要推辞,见老人眼中殷切,终是接过,轻声道谢。包袱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走出周家小院,日头已经偏西。陆昭阳沿着安业坊的小路缓步而行,路过一家茶肆时,里面飘出煎茶的香气。她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未进食。

正想着,前方巷口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惊慌失措地喊着:"宝儿!宝儿你怎么了?快醒醒!"

陆昭阳快步上前,只见那孩子面色青紫,嘴唇发绀,四肢抽搐,嘴角还泛着白沫。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让一让。"陆昭阳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她蹲下身来,轻轻掰开孩子的眼皮查看,又探了探脉搏。

"是惊风。"她迅速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碧绿的药丸,捏碎后放入孩子舌下。同时取出银针,在孩子的人中、合谷等穴位迅速刺入。

针尖轻颤,不多时,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青紫的脸色也缓和过来。陆昭阳收起银针,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那妇人:"这是安神的药,用温水化开服下,今晚好生照看,若再有异状,立刻来安仁坊寻我。"

妇人抱着已经醒转的孩子,泪流满面地就要跪下:"多谢神医救命之恩!"

陆昭阳扶住她,轻轻摇头:"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她看了看天色,"快带孩子回家吧,别着凉了。"

人群发出赞叹的声音,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安仁坊的陆神医吗?听说连宫里的贵人都请她看病呢!"

陆昭阳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白衣身影在夕阳中渐行渐远,药囊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药材摩擦的沙沙声响。

回到安仁坊的宅院时,天边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暮色。杜安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先生回来了,可要用饭?厨房温着粥呢。"

陆昭阳摇头:"不必忙了,我有些累,想先歇歇。"她将周家给的枇杷递给杜安,"您尝尝,很甜。"

杜安接过包袱,眼中满是慈爱:"先生又去给人看病了吧?总是这么不顾自己。"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见陆昭阳已经走向后院,白衣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缕轻烟,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