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悲秋常作客

长安城浸润在杏花微雨中,微风挟着桃李芬芳穿堂而过,掀起陆昭阳素白衣袂的一角,她跪坐在龙榻前的锦垫上,纤长如玉的指尖轻搭在李世民腕间。

皇帝今日气色不错,眉间那道常年紧锁的川字纹舒展了几分,倒显出几分年轻时征战沙场的英气。

"陛下脉象平稳,较昨日更为和缓。"陆昭阳收回手,眉眼低垂,从药囊中取出青瓷药瓶时,袖口暗绣的兰草纹若隐若现。

李世民接过药丸,就着太监奉上的鎏金杯盏饮下温水。他抬眼打量眼前这个清冷如霜的女子,目光在她发间那支素白玉簪上停留片刻:"多亏陆卿妙手。"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指节在案几上轻叩,"朕听闻,你与大理寺少卿许延年..."

陆昭阳正在整理银针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睛低垂:"民女与许少卿确有往来。"她的声音很轻,平静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正要开口,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的老嬷嬷匆匆入内,额上沁着细汗,跪伏在地时发髻上的银钗微微晃动:"陛下恕罪,杨妃娘娘昨夜心悸难眠,今晨又呕了两次,特请陆神医过去瞧瞧。"

李世民眉头微蹙,指腹摩挲着杯沿:"杨妃又病了?"他转向陆昭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就有劳陆卿走一趟。"

陆昭阳行礼退出时,瞥见殿角青铜仙鹤香炉中青烟袅袅。

她跟着老嬷嬷穿过重重宫门,廊下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随风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层淡粉。

老嬷嬷絮絮叨叨说着杨妃的病情,眼角眉梢的皱纹里都浸着忧色,枯瘦的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

据陆昭阳得知,杨妃乃前朝隋炀帝幼女,金枝玉叶的帝女花。闺名如意,自幼养在深宫,精通音律书画。

大业末年,隋室倾颓,十四岁的杨如意被纳入秦王府。她姿容绝世,曾以一曲《霓裳》得宠。

她为李世民生下三子——英武不凡的吴王李恪、性情暴烈的蜀王李愔,还有早夭的赵王李福。其中吴王李恪最肖其父,能文能武,曾随驾征讨高句丽,在玄武门之变时护驾有功,深得圣心。

然而随着韦贵妃、阴妃等新人入宫,这位前朝公主渐渐成了皇帝心头一根刺,如今虽居九嫔之位,实则形同幽居。

"娘娘自去岁冬就时常心悸,太医开的药总不见好。"老嬷嬷引着陆昭阳转入一条花木扶疏的小径,紫藤花随风摇曳,"娘娘夜里常惊醒,说是梦见先朝旧事…"

转过一道绘着飞天壁画的回廊,眼前出现一座精巧的宫殿。

不同于其他宫室的富丽堂皇,杨妃的寝殿处处透着雅致。廊下悬着十二串琉璃风铃,微风拂过,奏出清越的音符。殿前栽着几株洛阳红,正值花期,艳若朝霞。

"娘娘喜静,特意让人移来的。"老嬷嬷顺着陆昭阳的目光解释道,"说是在洛阳旧宫时,最爱这花。"

殿内熏着淡淡的沉水香,几位着藕荷色宫装的侍女静立两侧,见陆昭阳进来,齐齐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绣帘半卷,隐约可见里面贵妃榻上倚着个纤弱的身影。

"民女参见娘娘。"陆昭阳跪伏在绣帘外,额前碎发垂落。

"快请起。"帘内传来个虚弱却依然悦耳的声音,像是古琴上最细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动。

绣帘掀起,杨妃半倚在填漆戗金的贵妃榻上。虽已年过四旬,那张脸却仍能窥见昔日的风华。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对襟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累丝金凤钗,面色苍白如宣纸,唯有眉心一点朱砂鲜艳欲滴。

见陆昭阳近前,她勉强坐直身子,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绣帕,指节泛着不健康地白。

陆昭阳近前为杨妃诊脉,指尖下的脉象细弱而数,时有间歇。

她注意到榻边小几上放着半碗褐色的药汁,旁边是几本翻开的诗集,最上面那页正写着"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娘娘服这药多久了?"陆昭阳轻声问道,目光在杨妃泛青的眼圈上停留片刻。

"月余了。"杨妃轻咳两声,帕子上洇开一点嫣红,"可是不对症?"

陆昭阳从药囊取出银针:"民女先为娘娘止呕。"她手法娴熟地在杨妃腕间和内关穴刺入银针,又取出一包药粉,"此药温水送服,可安神定悸。"

杨妃服下药,果然不再作呕。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目光在陆昭阳发间停留片刻:"早听闻陆神医医术高明,今日一见,果然..."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咳。

"娘娘过誉。"陆昭阳低头收拾药囊,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庞,"此症需静养,少思少虑为宜。"

杨妃苦笑,眼角细纹更深了几分:"深宫之中,如何能..."她忽然压低声音,涂着丹蔻的手指抓住陆昭阳的衣袖,"陆神医常为陛下诊脉,可知..."

"母妃!"一个清朗的男声从殿外传来,打断了这危险的问话。

帘幕掀起,带进一阵夹杂着花香的春风。一位身着杏黄锦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入,腰间蹀躞带上的玉饰叮咚作响。

他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如点漆,正是吴王李恪。见到陆昭阳,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明亮起来。

"这位想必是陆神医?小王久仰大名。"李恪拱手行礼,姿态优雅却不失洒脱。

陆昭阳起身还礼,:"民女见过吴王。"

李恪目光在陆昭阳脸上流连,转向杨妃时已满是关切:"母妃今日可好些?"他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杨妃的手,动作温柔。

杨妃脸上浮现慈爱之色,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多亏陆神医,已经好多了。"

李恪亲自为陆昭阳斟茶,举止间尽显天潢贵胄的优雅,修长的手指与青瓷茶盏相得益彰,:"听闻神医与许少卿关系匪浅?"他说这话时,目光在陆昭阳脸上逡巡,带着几分探究。

陆昭阳接过茶盏,指尖与李恪一触即分:"民女与许少卿确有往来。"

离开杨妃寝宫时,日已近午。阳光变得灼热起来,照得宫墙上的琉璃瓦闪闪发亮。陆昭阳在宫门外榆树下看见等候多时的许延年,他官服被风吹得微微鼓动,正负手望着远处出神。

"怎么在这儿?"陆昭阳走近,声音不自觉地柔和,带着几分惊喜。

许延年接过她手中的药囊,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听说你被请去杨妃那儿了。"他剑眉微蹙,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可还顺利?"

陆昭阳点头:"寻常心悸之症。"她顿了顿,抬眼望进许延年眼底,"遇见了吴王。"

许延年眸光一闪,下颚线条骤然绷紧:"李恪?他说什么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只说与你相熟。"陆昭阳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眉心微蹙"怎么了?"

许延年摇头,牵起她的手,拇指在她腕间轻轻摩挲:"无事。饿了吧?西市新开了家食肆,听说鲈鱼做得极好。"他转移话题的意图明显,但语气已恢复平常。

两人沿着宫墙外的林荫道徐行,道旁垂柳依依,柳絮如雪般纷扬。许延年说起近日大理寺新的案子,眉宇间不自觉染上几分肃色,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案发现场的痕迹。

陆昭阳安静聆听,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眼神满是关切,他近日刚忙完杀妻杀子案,片刻不得闲,转眼又有新的案牍。

路过一处荷塘时,几尾红鲤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涟漪。陆昭阳忽然驻足,望着水中两人的倒影。

"杨妃问起陛下的病情。"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许延年神色一凛,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你说了什么?"

"只说陛下气色见好。"陆昭阳看着水面上游弋的锦鲤,"但她似乎..."

"深宫妇人,最擅捕风捉影。"许延年柔声安抚她,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拭去额间细汗。

陆昭阳会意,不再多言。两人沉默着走过一段石子路,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格外清晰。许延年忽然停下,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柳絮:"李恪...待你可有礼数?"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醋意。

"嗯。"陆昭阳侧首看他,一缕青丝被风吹到唇边,"你与他..."

"君与臣。"许延年语气平淡,呼吸却明显急促了几分。他忽然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下,"只是提醒你,天家之人..."又一个吻落在她颈侧,"心思比太医院的药方还难测。"

食肆临水而建,窗外就是曲江支流。许延年选了靠窗的雅座,竹帘半卷,正对着一株开得绚烂的西府海棠。他点菜时眉头微蹙的样子,让店小二紧张得直搓手。

"鲈鱼要现杀的,姜丝切得细些。"许延年屈指轻叩桌面,"

接着又点了几样清淡小菜,又特意要了碗莲子羹。

等菜间隙,陆昭阳望着窗外发呆。水面上漂着几瓣海棠。

当店家端上青瓷碗盏时,他亲自执勺,将浮沫撇去才推到陆昭阳面前。

"小心烫。"他低声道,指尖在碗沿试了试温度。

陆昭阳小口啜饮着羹汤,唇上沾了点晶莹。许延年凝视片刻,忽然倾身,用拇指轻轻拭去她唇角的汤渍。

"沾到了。"他声音低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泛着水光的唇,热度比四月的阳光更灼人。

陆昭阳耳尖泛起薄红,低头继续喝汤。

窗外柳絮纷飞,有几片落在她的发间,许延年伸手拂去,指尖在她鬓角流连,轻轻将那缕不听话的青丝别到耳后。

"明日还进宫吗?"他问,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

陆昭阳摇头,玉簪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陛下让我后日再去。"注意到许延年闻言松了口气,眼角微微弯起。

她放下汤匙,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用过午膳,两人沿着护城河慢慢走。许延年说起近日朝中趣闻,陆昭阳安静地听,唇角微微上扬。

路过一家书肆时,她多看了两眼橱窗里新到的医书。许延年立刻察觉,正要迈步进去,却被她拉住衣袖。

"不必。"她轻声道,"家中已有前卷。"

许延年却已掏出银钱:"既是一套,岂能不全?"他买下书卷塞入她药囊时,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惹得她耳尖微红。

暮鼓声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满城归鸟。许延年收回手,转而替她拢了拢披风:"起风了。"

回到安仁坊小院,杜安正在院中翻晒药材。苍术,白芷等药材整齐地铺在竹席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见两人同归,杜安识趣地抱着药筛退入厢房。许延年跟着陆昭阳进了书房,看她将新得的医书与旧籍并列摆放,动作轻柔如对待珍宝。

"杨妃的病..."他靠在门框上,欲言又止。

"忧思过度。"陆昭阳头也不抬地整理药柜,瓷瓶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深宫寂寞,难免如此。"

许延年突然上前,从背后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下颌抵在她发顶:"我不会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他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执拗。

陆昭阳手上动作一顿,嘴角微微扬起,任由他抱着。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药柜上,融为一体。

暮色渐浓时,归巢的雀儿在檐下啾啾叫着。许延年最终在宵禁鼓响前离去,院门前,他低头在陆昭阳额间落下一吻:"明日再来见你。"他声音里带着不舍,手指缠着她的一缕发丝不愿放开。

陆昭阳站在门廊下,看着他的身影融入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还残留着他温度的鬓发。

夜风渐凉,带着牡丹将谢的哀婉香气。更夫梆子声远远传来时,陆昭阳才惊觉自己已在院中站了许久。她这才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