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一柱思华年

清晨,许延年醒来时。窗外天色尚暗,檐角悬着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

他翻身坐起,昨夜又做了梦,锦衾里还残留着梦中余温,耳根子烧得发烫。昨夜梦里,陆昭阳的手,轻轻抚过他胸膛的触感,此刻犹在肌肤上隐隐作痒。

"公子可醒了?"许义在门外轻声探问,"厨下新蒸了荠菜馅的蒸饼,您昨儿吩咐要给陆姑娘送早膳的。"

许延年猛地掀被下榻,铜盆里的冷水激得他一个激灵,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燥热。铜镜映出个眼下泛青的青年,他揉了揉太阳穴,暗骂自己荒唐。

梦里发源寺那株老梅树下,陆昭阳在他怀里轻喘的模样,竟比寺里供奉的菩萨还要清晰三分。

食盒分作三层,上层码着蒸得雪白的荠菜饼,下层煨着茯苓鸡汤。许延年接过缰绳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马鞍。

安仁坊的老槐树才抽新芽,许延年在巷口就瞧见那抹月白身影。陆昭阳今日着了藕荷色交领襦裙,银丝绦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肢,发间带着支素银步摇,她正低头整理窄袖,露出一截霜雪似的手腕。

"昭阳。"许延年勒住马轻唤,嗓子比平日哑了三分。

陆昭阳闻声抬头,步摇的银穗子晃出一片碎光。她今日薄施了脂粉,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像极了初绽的朱砂梅。

见许延年直愣愣盯着自己,她耳尖微红,接过食盒时垂下眼睫:"不是说辰时才来?"

"怕你饿着。"许延年翻身下马,青玉冠下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今日特意换了新做的靛青圆领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个簇新的荷包。

蒸饼的香气在晨风里飘散,陆昭阳小口咬着饼皮,唇上沾了星点油光。许延年喉头一紧,急忙低头,生怕多看一眼又要想起梦里那些孟浪情形。

"汤要凉了。"陆昭阳将青瓷汤盅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许延年的手背。他呼吸一滞,险些打翻汤盅。

余光瞥见她用素帕拭唇的动作,帕角那朵小小的梅花让他喉头发紧。

许延年将最后一口茯苓鸡汤饮尽,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盅沿。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晨风拂过,带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今日可有安排?"许延年将空食盒收好。

陆昭阳正要回答,院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来气喘吁吁地停在阶前,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陆先生,城南刘婆婆摔伤了腿,疼得厉害,大夫们都不敢动手..."

许延年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在桌沿轻轻一叩。他今日休沐最后一天,本打算带陆昭阳去西市逛逛。

陆昭阳已起身,素手整理药囊的动作利落干脆:"伤多久了?"她的声音清冷如常,但许延年注意到她整理药囊的指尖微微发紧。

"昨儿夜里摔的。"阿来用袖子抹了把汗,"婆婆快七十了,骨头脆..."

许延年看着陆昭阳瞬间凝重的神色,知道今日计划要变。他起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披风,动作自然地抖开:"我陪你去。"语气不容拒绝。

城南陋巷比安仁坊窄了半数,马车进不去,两人只得步行。许延年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陆昭阳。她今日穿的藕荷色襦裙在灰扑扑的巷子里格外醒目,像一枝初绽的紫藤花。

"就是这儿。"阿来指着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屋内昏暗潮湿,炕上躺着个白发老妪,右腿肿得发亮,脸上皱纹因疼痛而扭曲。见陆昭阳进来,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很快黯淡下去:"老婆子贱命一条,怎敢劳动神医..."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陆昭阳不语,只是蹲下身,素手轻轻按在伤处。老妪倒吸一口凉气,枯瘦的手指攥紧了被褥,指节发白。

"胫骨错位。"陆昭阳抬头对许延年道,眉心微蹙,"需立刻正骨。"

许延年会意,上前按住老妪肩膀:"婆婆忍忍。"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手掌温暖干燥。

陆昭阳从药囊取出银针,在老妪腿上几处穴位快速刺入。针尾轻颤间,她双手已握住伤处,突然发力一拧。骨头归位的闷响伴随着老妪一声痛呼,许延年感到掌下的身躯猛地一颤。

"好了。"陆昭阳声音依然平静,手上动作却极轻柔地为老妪敷上药膏,"静养半月,不可下地。"她说话时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老妪怔怔地看着自己消肿不少的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陆昭阳按住她,从药囊取出个小瓷瓶:"一日一丸,温水送服。"她的指尖在老妪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许延年站在一旁,看着陆昭阳垂眸写药方的侧脸。阳光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这样专注的神情,让人移不开眼。

"我去抓药。"阿来接过药方匆匆离去。

屋内一时只剩三人。老妪拉着陆昭阳的手絮絮叨叨说着感激的话,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滑下。陆昭阳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耳尖微红,却也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嗯"着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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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菩萨心肠..."老妪看向许延年,眯着昏花的眼睛,"这位郎君是..."

"大理寺许少卿。"陆昭阳轻声道。

老妪眼睛一亮,挣扎着又要行礼:"原来是许青天!老婆子前年那桩田产官司..."激动得声音发颤。

许延年连忙制止:"婆婆不必多礼。"他扶住老妪的肩膀,动作轻柔却坚定。

离开时已近午时。巷口有卖胡饼的小贩,焦香混着芝麻气息飘过来。许延年见陆昭阳额上有细密汗珠,掏出手帕递给她:"累不累?"声音里带着心疼。

陆昭阳摇头,接过帕子,许延年注意到她右手腕有些发红——方才正骨时用力过度了。

"疼不疼?"他握住她手腕轻轻揉按,拇指在那片泛红的肌肤上打着圈。

陆昭阳微微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由他去了:"小伤。"她别过脸,但许延年看见她耳垂红得像玛瑙。

许延年从药囊找出瓶药油,倒在掌心搓热,才覆上她手腕。药油辛辣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他力道恰到好处地揉着那处微红的肌肤,感受她脉搏在指下跳动。

"好了。"片刻后陆昭阳抽回手,耳尖又红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两人沿着城墙根慢慢走,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护城河边的柳枝新绿如烟,有燕子衔泥掠过水面。许延年故意放慢脚步,想让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再长些。

"饿不饿?"路过一家食肆时他问,眼角含笑,"听说这家的冷淘不错。"

陆昭阳看了看天色,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你今日不是还有公务?"她说话时唇角微微上扬,像新月初现。

许延年这才想起明日要回大理寺上值,他轻叹口气,眉宇间流露出不舍:"嗯,时间过的可真快。"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食肆临水而建,窗外就是护城河。陆昭阳小口啜饮着杏酪,唇上沾了层薄薄的乳白色。许延年看得喉头发紧,急忙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冷淘,却差点被呛到。

"手腕还疼吗?"他闷声问,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陆昭阳摇头,忽然伸手将他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拨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许延年筷子一顿,面条滑回碗中,溅起几点汤汁。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沾了酱。"陆昭阳指指他衣襟,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像偷了腥的猫。

许延年低头,看见自己靛青袍子上几点酱色,像极了画师不小心抖落的朱砂。他无奈地摇头,掏出手帕擦拭,却越擦越花,眉头皱成了"川"字。

"别动。"陆昭阳取过帕子,蘸了清水轻轻点在那处污渍上。她凑得很近,许延年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还有杏酪的甜味。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回安仁坊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衣袖偶尔相碰。许延年几次想牵她的手,又顾忌街上行人,只得作罢。转过一个街角,忽然有孩童追逐打闹着冲过来,险些撞到陆昭阳。许延年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身侧,孩童们嬉笑着跑远,他才发现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

陆昭阳没有挣脱,只是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许延年掌心温热干燥,指腹有常年握笔练剑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的睫毛轻轻颤动,

"明日..."许延年开口,又停住了,喉结上下滚动。

"嗯?"陆昭阳抬头,阳光在她眼中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无事。"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声音低沉,"只是想你了。"

陆昭阳唇角微扬,阳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才分开就想?"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俏皮。

"嗯。"许延年坦然承认,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从见你第一眼就开始想了。"

这直白的情话让陆昭阳耳根发烫。她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衣袖,他靛青的袖口与她藕荷色的袖摆纠缠在一起。

送她到院门前,杜安正在扫落叶。见两人携手而来,识趣地退到一旁,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许延年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勾:"明日我来接你。"声音里满是期待。

陆昭阳点头,转身时发间银步摇晃出一道流光。许延年站在石阶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才转身离去,步伐轻快得像踩在云端。

———

翌日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许延年已立于庭中。晨露沾湿了他的靴尖,他抬手整了整深青色官服的领口,指尖不经意触到内袋中陆昭阳给的安神丸,冷峻的眉眼顿时柔和了几分。

远处传来五更鼓的余韵,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今日要回大理寺上值,案头积压了三日的文书怕是已堆成小山。

"大人,马备好了。"许义提着灯笼匆匆走来,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摇曳,映出许延年微微上扬的嘴角。

大理寺的庭院比往日热闹,休沐归来的同僚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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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延年刚踏入正堂,周寺正便抱着一摞高及下巴的文书迎上来,额头渗出细汗:"大人,郑国公案的卷宗已全部归档,这些都需要您过目。"

许延年接过卷宗,修长的手指在暗红色封皮上轻轻一敲,发出沉闷的声响:"可有异常?"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锐利如刀。

周寺正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凑近半步:"一切顺利。"又左右张望一番,用气音道:"只是东宫昨日派人来调过案卷。"

许延年眸光微闪,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知道了。"他转身时官服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朱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许延年批阅文书的速度比平日快了许多,却仍保持着工整有力的字迹。午时的钟声刚过,他已将案头清理一空,起身时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后颈,轻轻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大人今日下值早?"赵主簿捧着新到的公文进来,看到空荡荡的案几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许延年解下腰间银鱼袋,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去城南办点私事。"他整理袖口的动作比平日轻快,连惯常紧蹙的眉峰都舒展开来。

安仁坊的小院静得出奇,只有几只麻雀在枣树上叽喳。杜安正在院中晒药,见许延年来了忙要通报,却被抬手制止。许延年轻手轻脚走到药房门前,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陆昭阳正低头研磨药材,她眉头微蹙,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素银步摇随着研磨的动作轻轻晃动。

"忙完了?"陆昭阳头也不抬,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许延年倚在门框上,双臂交叠,眼中漾起笑意:"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来。

陆昭阳这才抬头,澄澈的眸子映着阳光,像两泓清泉:"脚步声。"她放下药杵,手腕上那道淤青已经淡了许多,"大理寺的青砖地,你走路的节奏和别人不同。"她顿了顿,补充道:"总是先重后轻,像在数步子。"

这番细致的观察让许延年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药杵,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我来。你伤还没好全。"他的声音低沉。

药草辛辣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许延年研磨的动作稳健有力,陆昭阳则在一旁将药粉分装进瓷瓶,两人配合默契,像共事多年的搭档。

"刘婆婆的药?"许延年看着瓷瓶上娟秀的字迹问道,手指沾了些许药粉。

陆昭阳点头,发丝随着动作滑落肩头:"再去复诊一次。"她抬眼看他,"你若有公务..."

"说好陪你去的。"许延年打断她,顺手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她耳后,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次。陆昭阳耳尖微红,却没躲开,只是低头继续装药的手微微发颤。

城南陋巷比昨日更显拥挤,正值午后炊烟四起,呛人的柴火味混着饭菜香在空气中交织。许延年左手提着荷叶包裹的骨头汤,右手拎着几包红枣、枸杞,官服下摆小心地撩起避开地上的污水。陆昭阳走在他身侧,雪白的衣袖在灰扑扑的巷子里,引来不少妇人探头张望。

"小心。"许延年突然伸手拦住陆昭阳,指节堪堪擦过她的肩头。巷口积着一滩浑浊的污水,他侧身半步挡在前方,靴尖溅起的泥点染深了靛青的衣摆。

陆昭阳目光在他沾污的衣角停留片刻,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抿。正要开口,前方传来惊喜的喊声:"神医姐姐!"老妪家的孙子赤着脚跑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满是蚊虫叮咬的小腿。

刘婆婆拄着新削的竹杖迎出来,右腿已经能虚点着地。见到二人,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顿时绽开笑容,缺了门牙的嘴笑得合不拢:"老婆子今早还念叨呢......"

许延年快步上前搀扶,掌心稳稳托住老人枯枝般的手肘。陆昭阳注意到他弯腰时官服后襟绷紧的褶皱,还有那截因动作而露出的、系着红绳的腕骨。

屋内收拾得比昨日齐整,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褥子。陆昭阳蹲下身时,许延年已经默契地搬来矮凳。她指尖刚触到老妪的伤处,就听见头顶传来温和的提醒:"婆婆忍着些。"

"不疼不疼。"老人粗糙的手掌抚过陆昭阳的发顶,像对待自家孙女,"姑娘的手比羽毛还轻。"

许延年倚在斑驳的土墙边,看着陆昭阳耳尖渐渐漫上绯色。她低头取药时,一缕鬓发垂落,被他顺手挽到耳后。这个动作引得少年捂着嘴偷笑,被陆昭阳瞥了一眼才憋住。

"三日后再来拆夹板。"陆昭阳系好纱布,抬头正对上许延年含笑的眼眸。他背光而立,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眸色比平日更深。

老妪突然抓住两人的手腕叠在一起:"菩萨心肠的神仙眷侣......"枯瘦的手指像树根般盘绕。许延年感到掌心下的手腕微微一颤,却没有抽走。

回程时暮云四合,护城河边的柳枝蘸着金红的夕照。许延年故意放慢脚步,看着陆昭阳怀里的医书被晚风吹开几页。她慌忙按住书页的样子,让他想起幼时养的那只护食的雪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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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神医也会手忙脚乱?"他笑着抽走最上面那本,指尖划过书脊上烫金的《金匮要略》。

陆昭阳抬头瞪他,眼里跳动着夕阳的碎金:"还我。"伸手来抢时,素银步摇的流苏扫过许延年的下巴,带着淡淡的艾草香。

许延年突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睫毛上沾了柳絮。"呼吸拂过她耳际,满意地看着那白玉般的耳垂瞬间染上霞色。

暮鼓声中,许延年将陆昭阳送回安仁坊。院门前那老槐树投下婆娑树影,他递还医书时故意用拇指摩挲她的小指。陆昭阳抱着书转身的刹那,他忽然唤道:"昭阳。"

陆昭阳回眸时,许延年正拈着一片不知何时落在她肩头的柳叶。灯火透过窗纸映在她侧脸,这一刻的静谧,比大理寺结案时的惊堂木声更让他心头颤动。

回府的路上,许延年指尖还残留着医书纸张的触感。路过西市时,他特意买了一包蜜饯梅子——昨日偶然发现陆昭阳多看了两眼的小食。许义提着灯笼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好笑:"想说什么?"

"大人这两日......"许义斟酌着词句,"笑得比过去几年都多。"

许延年摸向腰间荷包里的安神丸,忽然觉得这小小药丸比任何功名利禄都更让他珍视。

暮色中的长安城华灯初上,他想起陆昭阳被麦芽糖黏住的唇角,还有她低头时后颈那一弯瓷白的弧度,胸口便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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