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阁客竟去

大理寺地牢内,潮湿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阴冷的空气中混杂着霉味、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层黏腻的蛛网。

许延年推开沉重的铁门,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的皂靴踏在青石台阶上,脚步声在幽深的甬道中回荡,惊起了墙角的老鼠,窸窸窣窣地窜入阴影深处。

"大人。"守在拐角处的狱卒躬身行礼,手中的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像只佝偻的怪物。

许延年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两侧牢房。最里间那扇精铁打造的牢门前站着两名佩刀侍卫,见到他立刻挺直了腰板。

"犯人可还安分?"

"回大人,昨夜闹腾了半宿,方才消停。"侍卫压低声音。

许延年眸色一沉,接过侍卫递来的钥匙。铁门开启的瞬间,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他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牢房格外阴森,四壁渗着水珠,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林子墨被四根粗铁链呈"大"字形锁在石墙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听到动静,他缓缓抬头,露出青白的面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右臂的伤口已经结痂,在单薄的囚衣上洇开一片暗红。

"少卿大人亲自驾临..."林子墨的嗓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嘴角却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可是来送我上路的?"

许延年在牢房中央的木案前撩袍坐下,修长的手指拂去案上灰尘。火把的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映得那双凤眼愈发深邃。

"林公子倒是心急。"他声音平静,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案子还未审结,何来上路一说?"

林子墨喉结滚动,发出沙哑的笑声:"少卿大人亲自提审,是要给我上刑?"他挣动铁链,腕上镣铐撞在石墙上发出闷响,"可惜我这身子骨,经不起大理寺的十八般手段了。"

许延年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朱印的信函,羊皮纸在案上铺开时发出脆响。他注意到林子墨的瞳孔在看到吴郡官印时骤然收缩。

"江南来的飞鸽传书。"他用指尖点了点信函,"关于尊夫人...不,应该说是前夫人?"

林子墨的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住口,不许提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牢房里炸开,震得墙角的水洼泛起涟漪。

许延年不急不缓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纸页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异常清晰。

"婉娘,张氏,吴郡香料世家独女。"许延年恍若未闻,继续念道,"善调香,尤擅合欢香。"他忽然停顿,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鎏金香囊,"这是在林公子住处搜到的,里面还剩些香料。"

林子墨的呼吸陡然急促,脖颈上青筋暴起,铁链绷得笔直。像条被钉住七寸的毒蛇:"还给我!"

许延年将香囊放在案上,冷眼看着这个曾经名满江南的贵公子。指尖轻点:"这香囊绣工精致,角落还绣着'子墨吾爱'四字。"他抬眼直视林子墨,"林公子可知,我们在你江南旧宅的密室中发现了什么?"

林子墨突然安静下来,嘴角抽搐着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们找到她了?她还好吗?"

许延年胃部一阵紧缩。他想起那个被砌在墙里的红妆女子,时隔三年仍保持着死前的姿态,仿佛只是睡着了。身旁的许义忍不住干呕一声,被许延年一个眼神制止。

"你堂兄林子谦的尸骨埋在院中梅树下。"许延年声音冷了几分,"分尸三十六块,倒是好刀工。"

林子墨仰头大笑,笑声在地牢里回荡如同夜枭:"他活该!他们活该!"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渗水的石顶,眼里泛起泪光。

许延年示意许义递上一卷画轴。展开后是一幅工笔美人图,画中女子一袭红衣站在梅树下,巧笑倩兮。林子墨看到画卷,突然像被抽走全身力气,铁链哗啦垂落。

"张婉娘最喜欢穿红衣。"许延年突然道,"因为她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吴郡的芍药花会上。"

林子墨恍惚间又看见那个明媚的春日。十几岁的婉娘穿着胭脂红的留仙裙,在花架下朝他回眸一笑。她发间的金步摇叮当作响,比张家香坊里所有的风铃都动听。

"她总说......"林子墨的声音突然温柔得可怕,"她调的香最适合衬她的红裙。"

地牢角落的火把"噼啪"爆出个火星。许延年看见林子墨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柔情,那双沾过人命的手正神经质地摩挲着铁链,仿佛在抚摸情人发丝。

"三年前的上元节。"许延年轻声道,"你提前从长安返家,看到什么了?"

林子墨眼睛渐渐失去焦距,仿佛陷入回忆:"满园梅香...卧房里点着婉娘最爱的合欢香..."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她穿着新婚时的嫁衣...躺在我堂兄怀里..."

地牢里一时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许延年看到林子墨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愤怒、痛苦、怀念,最后定格在一种病态的温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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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专挑穿红衣的女子……是因为她们像婉娘…"许延年声音像淬了冰,"先用药香迷晕,再......"

林子墨突然激动起来:"像?她们也配?"他挣扎着向前,铁链深深勒进皮肉,"婉娘是独一无二的!她调香时专注的样子,她绣梅时微蹙的眉头..."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她背叛我...和那个畜生..."

许延年注意到林子墨右肩上有一道陈年疤痕,像是被利器所伤:"这伤是怎么来的?

林子墨低头看了看手腕,突然诡秘地笑了:"婉娘划的。那晚她拿着剪子要杀我,说是我逼她的..说我无能…."他抬起头,眼里闪着疯狂的光,"可最后她还是舍不得,剪子偏了三分..."

许延年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细节。他取出另一份卷宗:"贞观二十年至今,江南、淮南道共有九起悬案,都是红衣女子被侵犯案。"他直视林子墨的眼睛,"那些女子后来如何了?"

林子墨的表情突然变得迷茫:"她们...她们都自愿的...我只是想让婉娘看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些女子有怀了身孕的...证明不是我的问题..."

许义在一旁忍不住怒喝:"畜生!那些女子有的已经自尽!"

林子墨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喃喃:"婉娘最喜欢孩子...她说要给我生个像我的儿子,可是成婚五年她一直无所出…..."他突然抬头,眼里满是怨毒:“明明是她的问题……是她不守妇道……是她不甘寂寞…却说是我无能……”

许延年站起,案几被带翻在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怒火,声音却冷得像冰:"林子墨,你可知那些女子中多是尚未及笄的少女?"

林子墨仰头看着石缝里渗出的水珠,忽然哼起江南小调。跑了调的歌声在地牢里幽幽回荡,:"她们穿红衣的样子...真像婉娘及笄那年..."

走出地牢时,正午的阳光刺的许延年的眼前发黑。

他站在石阶上深深呼吸,试图驱散肺里腐朽的血腥气。周寺正和赵主簿早已候在外面,见他脸色苍白,连忙递上汗巾。

"大人,可问出什么了?"

许延年用汗巾擦了擦手,在阳光下细看方才的笔录。墨迹未干的供词里藏着太多血腥,那个曾经在吴郡诗会上吟诵"梅香入梦来"的才子,如今字字句句都是癫狂。

"让赵主簿重新誊录。"许延年合上案卷,"这些污言秽语,不必呈送御前。"

周寺正快速浏览记录,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厮简直丧尽天良!那些受害女子..."

"传我命令。"许延年打断他,"此案细节不得外泄。对外只说捉拿了采花贼,已经伏法。"

他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那些女子...让她们以为歹人已死就好。"

赵主簿叹息道:"大人仁厚。只是这案子..."

"人性之恶,有时超出想象。"许延年声音低沉,"去准备结案文书吧。"

回到大理寺正堂,许延年提笔蘸墨,却迟迟未能落下。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黑色。他想起那个被砌在墙里的红妆女子,想起林子墨眼里病态的柔情,想起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胸口仿佛压着块巨石。

"大人。"周寺正探头进来,"陆神医来了。"

许延年连忙收敛情绪,将案卷整理好:"请她进来。"

陆昭阳一袭月白长衫,清丽的脸上带着几分倦色,腰间软剑若隐若现。她手里捧着个青瓷小瓶,指尖还沾着些药粉。

"吐真剂配好了。"她将药瓶放在案上,目光扫过许延年紧蹙的眉头,"看来用不上了?"

许延年示意她坐下,亲自斟了杯茶推过去,简略说了案情。说到那些女子时,他刻意含糊了细节,但陆昭阳何等敏锐,从他紧绷的嘴角就读出了未尽之言。

陆昭阳听完,纤细的手指轻抚药瓶,眉头微蹙:"执念成魔,害人害己。"

"那些女子何其无辜。"许延年声音里压抑着怒火,"有的才十四岁..."

陆昭阳抬眸看他,清澈的眼里映着许延年疲惫的面容:“西域有种忘忧散,能让人忘记最痛苦的记忆,若那些女子愿意…”

许延年望着她清澈的眼睛,目光柔和下来在这满是污浊的世道里,她始终想着如何救人,哪怕对方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总是这般体贴..."

"医者本分。"陆昭阳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三日未眠?"

许延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新冒出的胡茬:"案子结了就好。"

揉了揉太阳穴,忽然闻到一缕药香。原来陆昭阳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他身后,指尖按上他的太阳穴,清凉的药膏随着她的按摩渗入皮肤。

"闭眼。"她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许延年顺从地闭上眼睛。堂外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几片早发的嫩叶飘进窗来。他感觉到陆昭阳的手指微微一顿,想必是拂去了落叶。

"昭阳。"他突然唤道。

"嗯?"

"没什么。"他睁开眼,正好看见一片槐花落在她肩头。白衣胜雪,落花如雨,这一刻的安宁,足以抚平所有阴霾。

陆昭阳耳尖微红,收回手道:"我去备药。"

许延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胸口涌动着暖意。这桩案子让他见识了人性最黑暗的角落,也让他更加珍惜眼前这份纯粹的感情。

他重新提笔,在奏章末尾郑重写下:"本案告结,凶犯林子墨,按律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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