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立誓
羊群在他周围散开，啃食着地上青草，发出细碎的咀嚼声。
他已经牧羊许久了，久到皮肤变得黝黑粗糙，手掌结满厚茧，久到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但腰间那柄缺口短刀却一直随身带着，这是祖父元宏当年赐给他的，刀柄上“御赐”二字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
但他摸到这把刀时，仍能唤起那些破碎的记忆：太极殿前的白玉台阶，太学里的琅琅书声，以及那条尽是血色的长河。
“咩……”
羊群突然骚动起来。元修警觉抬头，看见远处官道上烟尘滚滚。
他立刻抄起放羊鞭，迅速窜向附近的灌木丛。枯枝划过他裸露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自从尔朱荣血洗河阴，他就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草木皆兵已成习惯，风声鹤唳更是常态。
他屏住呼吸，透过灌木的缝隙观察那队人马。尘土中隐约可见绛色旗帜，那是朝廷使节才有的规格。
元修的心跳骤然加快：难道尔朱氏的走狗还在追查漏网之鱼？他下意识地攥紧短刀，羊群早已四散奔逃。
“平阳王！”
一声呼唤惊得他心神巨震，这声音太过熟悉，像极了当年在太学陪读的好友王思政。
元修攥紧鞭杆的手微微发抖，这么长的时间了，竟还有人记得他这个名号？
烟尘中跃出十余轻骑，为首者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国字脸。
元修瞳孔骤缩，当真是王思政！
“平阳王让我好找！”
王思政连忙滚鞍下马：
“您身为天家贵胄，怎地就到了这等境地！”
元修猛地抽回手，冷笑连连：
“王侍读如今倒是飞黄腾达了。”他目光扫过对方腰间金鱼袋，“宇文泰许了你什么官？”
王思政不答，从怀中取出半块玉珏：
“宇文大行台欲迎平阳王去长安。”他郑重跪拜下去：
“关陇百万生民，日夜盼魏室重光。”
元修猛地起身，他环顾四周，见草场尽头隐约可见几名牧人正按刀而来。
“你们宇文氏的手段，我虽然在民间牧羊但也早有耳闻。”元修冷笑：
“先杀贺拔岳，再逐贺拔胜，如今还要用我这落魄皇孙装点门面吗？”
王思政正要解释，远处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一队精锐骑士直奔二人而来。
为首的黑面汉子远远的便止住了身后骑士，独自下马走来。他解下佩剑掷于地上，又脱去锦袍露出内里素白长袍，这是北镇武将请罪时的古礼。
“叩见平阳王。”宇文泰重重跪在溪边，额头触地时溅起水花：
“臣宇文泰，请以关陇为王上光复魏室之基业。”
元修闻言一怔：
“你这是何意？”
“如今四方纷扰，贺六浑在洛阳立一旁支伪帝，岂能服天下仁人志士之心呐！我不忍见关陇百姓再遭离乱，故此，特来寻孝文帝嫡系血脉……”
元修闻言悚然后退两步：
“你欲另立天子耶！？”
“平阳王此言却是有些不妥，贺六浑所立伪帝本就难以服众，他自踞守晋阳，不过是挟伪帝而令诸侯而已！我将平阳王迎回长安，乃是为了大魏正统！”
“好个忠臣！”元修不为所动：“若我说不呢？”
王思政面色惨白，宇文泰却纹丝不动。“那臣便跪到平阳王回心转意。”宇文泰当即跪了下去：
“臣这颗忠心，还望平阳王明鉴！”
“王上！”王思政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双腿：“您看看这个！”他从贴身处取出一卷黄绢，上面是血书名单，密密麻麻写满关陇世族的联署。
元修却恍若未闻，自顾自问道：
“若我应了，能活到几时？”
宇文泰猛地直起身：
“臣愿立血誓！”他咬破手指在额间划下血痕：
“若他日我有负平阳王，使身受天殃，子孙殄绝！”
“罢了。”元修扔下手中赶羊鞭：
“横竖都是一死，我随你去长安便是！”
王思政顿时松了一口气，宇文泰却重重叩首：
“我必不敢违背誓言！”
…………
另一边，晋阳。
渤海王府安民堂内，高欢斜倚在软榻上，面前是一副棋盘，上面残局未收，他手上拈着一枚黑子，白子已呈溃败之势。
苏绰匆匆赶来，还没站定便开口：“王上，关陇急报。”
高欢指尖的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头也不抬，语气平淡：
“黑獭又怎么了？”
“宇文黑獭在泾阳乡野之地寻到了北魏孝文帝元宏之孙、广平武穆王元怀第三子……”
还没说完，高欢便愕然抬头：“元修么？”
“正是此人，黑獭以天子仪仗迎元修入长安，郊祀天地。贺拔氏旧部七万余众皆换玄甲，号称‘元从禁军’，怕是想要另立天子了。”
“哈哈哈！”出乎苏绰的意外，听到消息的高欢并没有什么不快之色，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戏码：
“不成想天下竟有这般妙事！”
苏绰怔在原地。高欢眼中的情绪很明显不是愤怒，反倒像是看见对手押错注时的兴奋。
“王上？”苏绰见此情景忍不住开口询问：
“若是宇文黑獭真的打了这个主意，对我们可有些不妙，王上可是有什么别的计划？”
“令绰啊，”高欢站起身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发笑么？”他突然转身，伸手指向西边：
“那宇文黑獭这次是争着抢着把烫手山芋抱怀里了！像是那个什么来着……”
他斟酌了一会儿：
“像是袁绍迎了汉灵帝！真真是绝配啊！”
苏绰哑然失笑：
“王上这么一说我倒是明白了！但元修毕竟是孝文血脉……”
“令绰不要只看到孝文血脉这一点。”高欢负手踱到地图前：
“当年河阴之变，尔朱天柱把元氏宗亲沉进黄河，怎么没人提孝文血脉？如今宇文泰捡个放羊娃就想学曹孟德，却是有些想当然了！
再者，如今孝文的招牌，可不一定有那么好使啊。”ru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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