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大事抵定

几具文官尸体从檐角坠下，血珠溅在雪地上，甚是扎眼。

“贺六浑小心！”

侯景从斜里冲出，横槊护住高欢：

“尔朱菩提要封闭宫门了！”

话音未落，宫城四门轰然闭合。

尔朱荣的亲卫在角楼升起狼烟，浓烟中隐约可见元子攸的冕旒。从尔朱荣入洛阳之时起，这位武城县公便已经是“皇储”了。

崇训宫内，胡太后突然癫笑出声，步摇上的珍珠叮啷作响。

她扯断腕间佛珠，砸向尔朱荣：

“波旬！尔是佛敌！”

“聒噪。”

尔朱荣振刀劈开珠帘，刀刃贴着元钊耳廓划过。

元钊吓得大叫，尔朱荣俯身拎起胡太后衣领：

“孤倒要问问，太后鸩杀亲子时可曾念过佛祖？”

高欢的鸣镝箭突然破空而至，钉在尔朱荣脚前三寸。

六镇骑兵的号角声穿透宫墙，与秀容川的战鼓形成微妙制衡。

“贺六浑这是何意？！”

尔朱兆愕然抬头，尔朱荣望着箭羽上的怀朔标记，竟露出玩味笑意：

“高镇北这是要孤留个活口？”

高欢翻身下马，任由朔风将额前碎发吹得纷乱，大步走到尔朱荣面前：

“还望太原王三思，若今日便在宫中肆意残杀，日后怕会寒了天下人心。”

元子攸突然抢前两步：

“高镇北所言不差，太原王目下实在不宜过多屠戮。”

尔朱荣轻笑一声：

“贺六浑你倒是说说，孤诛杀祸国妖后，如何就寒了天下人心？”

宫墙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侯景领着八百怀朔精骑列阵阙下。

六镇特有的号角穿透云霄，与秀容川的战鼓形成微妙制衡。

高欢解下腰间箭囊掷给亲卫，朗声道：

“洛阳有七姓十家，门下生徒遍布大魏。

据我斥候回报，此刻清河崔氏已截断漕运，若我大魏动荡过甚，岂不白白给建康伪朝可乘之机。”

尔朱兆闻言勃然色变，长槊猛地杵地：

“刁民岂敢如此！待我……”

“待万仁屠尽河北士族？”

高欢突然提高声调：

“尔朱将军可还记得武川贺拔氏坞堡？上月他们强占军屯，我不过是杖责了几个恶仆，六镇豪强便联名上书斥我苛待功臣。”

“你的意思是？”尔朱荣收刀入鞘：

“要孤对这些蠹虫网开一面？”

“自然不是，我是想请太原王看一看，这些蠹虫腹中装的并不只是民脂民膏，还有河洛典籍、汉魏文章！”

顿了顿，高欢接着道：

“太原王的铁骑可以踏平宫阙，但是可踏不平天下悠悠众口。”

尔朱菩提闻言嗤笑出声：

“高镇北何时成了酸腐文人？”说着，他抬脚踢飞一个酒爵：

“就这么些个破铜烂铁，能有什么用！”

“这是孝文帝迁都时铸的龙纹爵！”元子攸突然厉声喝断，几乎压抑不住怒气道：

“你等可以不懂，但不能这般肆意毁坏啊！？”

宫墙内外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唯有侯景的战马不住打着响鼻。

高欢趁机按住尔朱荣刀柄：“我知道太原王是恼怒胡氏乱政，但是士林清议就像是黄河之水。禹王疏则九州安，鲧王堵则天下危。”

长叹一声，他接着道：

“可王上若是不顾士林清议，明日天下议论汹汹，于尔朱氏可是大为不利。”

尔朱荣神色微动：

“高镇北究竟要如何？”

高欢解下佩刀：

“请太原王将胡氏交予我处置，六镇愿为将军稳住河北士族。”

尔朱荣脸色不虞，目光扫过缩在角落的朝臣：

“孤可以让胡氏去永宁寺礼佛，但她要明下罪己诏。”顿了顿，他拉过一旁的元子攸，接着道：

“并写明今上得位，全赖我秀容川忠勇！“

高欢暗松半口气，转身对瘫软的徐纥喝道：

“还不速去准备！？”

又对尔朱荣拱手：

“某这就让怀朔文吏誊抄祭文，今夜便传抄各地。”

“且慢！”尔朱荣突然按住高欢肩膀：

“高镇北这般热心，莫不是暗自有什么谋划？”

高欢坦然迎上尔朱荣审视的目光：

“我贺六浑本就受王上厚遇，才能镇守六镇，如今天下之事全由王上说了算，何况我北地呢？”

说着，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疤：

“之前我和万仁同去柔然，这疤便是为他落的——王上觉得，贺六浑是顾念私利之人？”

尔朱荣默然良久，突然放声大笑：

“孤就喜欢与爽快人打交道！待来日天下大定，还请高镇北为孤镇守北境！”

…………

清晨，六镇骑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出宫城。高欢站在宫门匾额下，看着尔朱荣亲自为元子攸扶正冕旒，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

“高镇北……”

浑身是血的卢辩一瘸一拐的扑倒高欢面前，这位范阳卢氏的家主死死抱着半卷《春秋公羊传》，满脸凄苦小声道：

“洛阳突遭兵齑，契胡儿不识丁字，连太学都要进去毁坏，求将军救救太学典籍……”

高欢弯腰扶起老者，解下披风裹住他怀中书卷：

“卢公放心，我已命怀朔书佐抄录典籍副本。”

他故意提高声调让周围朝臣听见：

“贺六浑虽出身戍卒，可也知道'文武之道，未坠于地'的道理。贺六浑定然不会让诸公沦于兵难，若是诸公有意，可与我一同暂回北地，待太原王平定国事，再行计较不迟。”

眼见得最后一面六镇大旗消失在朱雀门，元子攸专程赶来，拽住高欢箭袖：

“高镇北当真现在就要离开洛阳？何不待此间乱定，再从容计较？”

“北镇要害之地，臣不得不小心行事。”

高欢笑着为这位未来的天子整了整玉带：

“倒是陛下……”

他喉结微动，声音压得很轻：

“臣有句肺腑之言今日临行却是不吐不快，尔朱氏的掌上明珠如今尚在深宫，陛下若是不愿意余生都困在尔朱氏的藩篱之下……”

腰间大夏龙雀的纹路硌得他掌心发疼，终于说出了那句剜心之言：

“就应当效仿光武帝暂拒阴氏旧事，对尔朱氏敬而远之。”

说到“敬而远之”几个字，高欢刻意加重了语气。

元子攸怔怔望着对方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还未及应答，高欢已翻身跃上战马。

想到尔朱英娥，高欢没由来叹了口气，恍惚间又听到昨夜分别时她望向自己说的话：

“父王要用我的凤冠换尔朱氏的江山，将军当真有胆量掀了这盘棋吗？”

“我会的。”

他听到自己这般言道，对着前世的彭城太妃，对着面前的尔朱英娥。

“我一定能把你带出深宫，带出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