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错位的镜头

省报摊在合作社的木桌上,头版照片里的龙安心握着孩子的手,在田字格本上一笔一划写着

"民族团结

"。阳光透过塑料窗照在报纸上,铅字油墨的反光刺得他眼睛发涩。

"拍得挺正派。

"吴晓梅用银簪挑开黏在一起的纸页,簪尖在

"大学生返乡守护民族文化

"的标题下划出细小的凹痕。她今天换了件靛青色的新褂子,为下午州电视台的专访准备的。

龙安心盯着照片角落——阿旺举着的苗语识字卡被虚化了,只能看清汉字部分。更远处,务婆教孩子们唱古歌的身影干脆被裁出了画框。

"三百字报道,提了二十八次'国家通用语言文字'。

"他翻到内页,手指在某个段落停住,

"这里说我'用先进教育理念改造落后地区'......

"

仓库门突然被撞开。阿雅气喘吁吁地举着手机:

"龙阿哥!你上微博热搜了!

"

手机屏幕上,#最美乡村教师#的话题下,那张教写汉字的照片已经被转发了四万多次。热评第一条写着:

"这才是真正的文化扶贫!

"后面跟着两万多个点赞。

"往下翻。

"龙安心嗓子发紧。

第三条热门是某知名学者发的对比图:左列是省报的龙安心,右列拼贴着自媒体之前拍的皮影戏、古歌录制等场景。

"哪个才是真实的民族文化传承?

"配文问道。评论区吵成了一锅粥。

"别看了。

"吴晓梅合上报纸,

"先去接州台的记者,他们马上到村口了。

"

龙安心起身时带翻了搪瓷缸,茶水在报纸上洇开,正好模糊了照片里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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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台的采访车比约定的早到了半小时。龙安心小跑着赶到村口时,穿牛仔外套的女记者已经在对镜头做开场白:

"......在这个群山环抱的苗寨,一位大学生正用知识改变着......

"

"抱歉!刚才在准备材料......

"龙安心喘着气伸出手。

女记者转身的瞬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县高中比他大两届的学姐林雪,当年校园广播站的主持人。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碰在麦克风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同学,混得不错啊。

"林雪笑着用方言低语,随即切换回标准普通话,

"请带我们参观您的双语教学成果。

"

摄像机红灯亮起时,龙安心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背。他领着摄制组往村小走,路上不断有村民探头张望。阿旺带着几个男孩追在后面,银饰叮当作响。

"这是我们用苗绣几何纹样设计的数学教具。

"龙安心推开教室门,指着墙上挂着的菱形绣片,

"孩子们通过纹样变化理解分数概念......

"

林雪突然打断:

"可以演示下汉字教学吗?就像省报照片里那样。

"她使了个眼色,

"领导特别交代要这个镜头。

"

窗外的吴晓梅正带着孩子们穿表演服装,听到这话手里的银项圈掉在了地上。龙安心看见她弯腰去捡时,发间的银簪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光。

"好。

"他听见自己说。

阿雅被安排坐在课桌前,摄像机对准她面前的田字格本。龙安心握着她的小手写下

"中华

"二字时,女孩突然用苗语问了句:

"为什么不写'蝴蝶妈妈'?

"

镜头后的林雪迅速打圆场:

"小朋友问老师写得对不对呢!来,跟镜头说'我爱学普通话'!

"

放学铃拯救了这场尴尬。龙安心送摄制组出校门时,林雪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

"网信办要整顿民族话题,你们那个对照版视频最好自己先删了。

"

操场角落,吴晓梅正带着孩子们排练新编的《蝴蝶歌》。阿旺看见龙安心,突然用汉语大喊:

"老师!苗语算不算'国家通用语言'?

"其他孩子哄笑起来,银铃铛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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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社的仓库里堆满了退货包裹。龙安心蹲在地上拆开其中一个,劣质绣片上

"仰阿莎

"三个汉字歪歪扭扭,针脚粗得能插进稻谷。

"第三十七单了。

"吴晓梅把退货单钉在墙上,已经密密麻麻贴了半面,

"都是看了省台报道来的新客户,收到货就说不是他们想要的'原生态'。

"

龙安心抓起一把仿冒绣片。机器刺绣的化纤布料轻飘飘的,闻起来有股刺鼻的染料味。真的苗绣应该带着靛蓝和米浆的天然气息,像务婆手上的老茧一样厚重。

"县里电商服务中心建议我们注册地理标志。

"他翻出手机里的文件,

"但需要提供至少二十年的传承谱系证明。

"

吴晓梅的银簪在账本上顿了顿:

"我阿妈嫁过来才十八年。

"她突然压低声音,

"但务婆说过,破四旧时寨老把族谱藏在......

"

仓库门突然被推开。王大勇歪靠在门框上,酒气熏得苍蝇都绕道走。他缺了小指的左手缠着脏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龙老板......

"他打了个酸臭的酒嗝,

"我来拿工钱。

"

龙安心攥紧了手里的仿冒绣片,化纤布料在他掌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什么工钱?

"

"装什么傻!

"王大勇拍向木桌,却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林总让我带人......带人给你们添点料......

"他晃了晃缠着绷带的手,

"这算工伤吧?

"

吴晓梅突然抓起剪线头的剪刀:

"什么料?

"

"就那些......

"王大勇眯着醉眼比划,"往绣片上抹辣椒粉,退货单里夹刀片......

"他嘿嘿笑起来,

"没想到你们苗婆子真敢用火钳......

"

龙安心一把揪住他衣领:

"林妍指使的?

"

"林总?呸!

"王大勇喷着唾沫星子,

"她老公......杨董事长......怕了你们那些......

"他突然打了个酒嗝,

"国际......国际苗胞......

"

吴晓梅的剪刀

"当啷

"掉在地上。龙安心松开手,王大勇像摊烂泥滑到墙角,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

"手机。

"吴晓梅突然说,

"录下来。

"

龙安心按下录音键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回家的笑闹声,与仓库里刺鼻的酒气形成荒诞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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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龙安心在泥泞的山路上狂奔,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衣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废弃炭窑跑,就像不知道为什么要删掉那个对照版视频——林雪的短信后,那条视频的播放量突然暴涨了五十万。

炭窑黑洞洞的入口像张开的嘴。龙安心蜷缩在最里层,湿衣服贴在身上像层冰冷的皮。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省报官微又发了新文章:《从农民工到文化使者——龙安心的蜕变之路》。配图是他给州台演示汉字教学的照片,评论区一片叫好。

"蜕变个屁!

"他的吼声在窑洞里撞出回音。手机相册滑到去年拍的务婆——老人正对着录音设备唱《开天辟地歌》,阳光透过枫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这张照片他从来不敢发到网上。

雨水从窑顶的裂缝渗下来,滴在手机屏幕上,像给务婆的照片蒙了层泪膜。龙安心想起父亲临终时的话:

"苗不苗汉不汉的,到哪都扎不生根......

"当时他只当是病人的胡话。

"龙阿哥......

"微弱的声音从窑口飘进来。

吴晓梅举着快要被风吹灭的煤油灯,蓑衣上的水在脚边积成小洼。她没穿那双宝贝银鞋,光脚上全是泥。

"订单又取消了二十单。

"她靠在窑洞壁上喘气,

"但深圳有个客商问能不能定制......

"

"不做了!

"龙安心声音嘶哑,

"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变成表演!

"他想起今天阿雅困惑的眼神。

吴晓梅放下煤油灯,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块未完成的绣片,蝴蝶翅膀才绣了一半。

"看背面。

"她说。

龙安心翻过来,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勉强辨认出绣线反面形成的星辰纹——和正面图案完全不同,却自成体系。

"我奶奶说,真正的苗绣要看背面。

"吴晓梅用指甲挑开几根线头,

"机器绣不出这种暗纹。我们可以把签名藏在......

"

窑外炸响一声惊雷。龙安心突然抓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都冰凉得像石头。煤油灯晃了晃,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窑壁上,像个双头怪物。

"为什么还坚持?

"他问,

"明明知道最后都会被扭曲......

"

吴晓梅轻轻唱起一支苗歌,调子像在哄孩子:

"乌云不遮太阳,暴雨不灭山火......

"她的银簪不知何时掉了,湿发贴在脸颊上,像黑色的河流。

雨势渐小。他们共披一件蓑衣回村,吴晓梅光脚踩在泥水里啪啪响。路过合作社时,发现门前的

"草鬼结

"已经被风雨打散了,稻草零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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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龙安心在合作社门口发现一滩血迹。混着雨水的淡红色液体蜿蜒流向排水沟,像条将死的小蛇。他顺着痕迹找到晒谷坪角落——王大勇蜷在草垛旁,右手腕有道新鲜的伤口。

"不是我干的。

"龙安心掰开他紧握的左手,里面是张被血浸透的名片:杨成,林氏生态集团董事长,背面手写着

"见好就收

"。

老吴医生包扎时嘟囔着

"伤口太整齐

",王大勇却像哑巴了似的,任凭怎么问都只摇头。龙安心注意到他裤脚沾着某种蓝绿色涂料——和合作社新刷的墙一个颜色。

中午,州台的报道播出了。镜头里的龙安心温文尔雅教汉字,配乐是悠扬的古筝曲。解说词提到

"促进少数民族融入现代社会

"时,画面切到吴晓梅带着孩子们唱汉语歌的场景——实际上那天唱的是苗语《月亮歌》,被重新配了音。

龙安心关掉电视时,发现阿雅站在门口。女孩手里拿着张纸,上面用蜡笔画着省报那张照片的漫画版:老师教孩子写字,但本子上全是蝴蝶图案。

"我加了苗文。

"阿雅指着角落一行蝌蚪状的文字,

"意思是'汉字苗字都是好字'。

"

吴晓梅在仓库里喊阿雅帮忙。龙安心跟着进去,看见她正在试验新绣法——在蝴蝶翅膀里藏入细如发丝的签名线,需要对着阳光才能看清。

"深圳客商答应了,

"她头也不抬地说,

"每件加价百分之二十,但要附上双语说明。

"针尖在绷紧的布面上戳出细小的声响,

"我写好了,你翻译成汉语。

"

龙安心接过她手写的苗文纸。有些词汇太古老,他不得不翻那本已经卷边的学习笔记。翻译到第三段时,他突然停下:

"这里......你写的不是工艺说明。

"

吴晓梅的银簪在晨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这是《蝴蝶歌》的第三段,讲的是汉苗通婚的故事。

"她咬断线头,

"客商要真东西,那就给最真的。

"

窗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快递员小张探头进来:

"龙老板,有您的加急件!

"

包裹里是一沓泛黄的纸张,最上面那张印着

"1988年土地承包合同

",乙方签名处是龙安心父亲歪歪扭扭的汉字。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张便签纸:

"看看真正的根在哪

"。

龙安心翻到最后一页,在合同背面发现了父亲用铅笔画的鼓楼结构图——和他藏在枕头下的复印件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行小字:

"中柱偏三寸,声传九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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