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二个太阳

葛藤保鲜法成功的喜悦在合作社持续了整整一周。龙安心站在仓库里,手指抚过整齐码放的猕猴桃酱瓶,瓶口的葛藤叶封签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上海方面又追加了三百瓶订单,还特意注明

"保留传统包装

"。

"龙哥,实验室的完整报告出来了。

"张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学生手里挥舞着一叠文件,

"葛藤汁里那种特殊生物碱的结构式确定了,我导师说完全可以写篇论文...

"

龙安心接过报告,密密麻麻的分子式和数据让他眼花缭乱。

"简单说,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

"就是...

"张明推了推眼镜,

"葛藤汁里的化合物能破坏微生物的细胞膜,但对人体细胞无害。更神奇的是,它只在酸性环境下激活,恰好猕猴桃酱是酸性的...

"

仓库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吴晓梅挎着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满深红色的野果。

"后山的杨梅熟了,

"她拿起一颗在衣角擦了擦,递给龙安心,

"尝尝?

"

果实入口的瞬间,酸甜的汁液在口腔迸发。龙安心眯起眼,这味道比市场上卖的杨梅更浓郁,带着山野的粗犷气息。他注意到吴晓梅尝了一颗后突然愣住,眼眶微微发红。

"怎么了?

"龙安心问。

吴晓梅摇摇头,又拿起一颗杨梅仔细端详。

"这种小粒的、颜色特别深的...我母亲以前常采。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果实的表面,

"有十年没吃到了。味道一点没变。

"

张明好奇地凑过来,

"野杨梅的花青素含量是栽培品种的三倍,抗氧化能力...

"看到吴晓梅的表情,他突然住了口。

仓库里安静下来,只有山风穿过木板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呜咽。龙安心想起吴晓梅曾提过,她母亲在她十二岁时离家去了广东打工,再没回来。那颗杨梅里包含的,是一段被遗弃的记忆。

"我们可以做杨梅果脯,

"龙安心打破沉默,

"用古法晒干,保留这种味道。

"

吴晓梅抬起头,眼中的水光还未散去,但嘴角已经扬起。

"就像我外婆做的那种?用米酒和蜂蜜腌渍?

"

"对,而且...

"龙安心突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角落的书架,从一堆资料中抽出一本手抄本,

"你们看这个。

"

那是务婆口述、他记录的苗族古歌《十二个太阳》。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十二个形态各异的太阳,每个旁边都有简短的注释。

"传说远古时有十二个太阳,晒得大地干裂。

"龙安心指着那些图案,

"英雄杨亚用弓箭射下十一个,留下现在这一个。但务婆说,其实那十一个太阳化作了不同山头的野果...

"

张明凑过来看,

"这不科学。太阳和野果怎么可能有关系?

"

"不是字面意思,

"吴晓梅轻声解释,

"古歌用隐喻讲述不同季节、不同海拔果实的成熟规律。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雷公山十二个山峰的野果味道都不同,就像十二个太阳有不同热度。

"

龙安心的手指停在手抄本的一个图案上——那个太阳被画成杨梅的形状。

"看,这里写着'第三个太阳落在南山坡,变成红眼睛果'。务婆说'红眼睛果'就是野杨梅。

"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们可以做一个系列产品!十二种果脯,对应十二个太阳的传说。每个山头采一种野果,包装上印对应的古歌片段...

"

"这太棒了!

"吴晓梅的竹篮微微倾斜,几颗杨梅滚落到地上,

"我知道每个山头最好的采果地点。南山的杨梅,北坡的刺梨,鹰嘴崖的野葡萄...

"

张明皱着眉头计算:

"从商业角度,系列产品能提高客单价和复购率。但开发十二种新品需要大量测试,保质期、包装、标准化...

"

"先做三种试水,

"龙安心已经拿起笔记本快速记录,

"杨梅、刺梨和...野猕猴桃我们已经有成熟工艺了。

"

"还有八月瓜,

"吴晓梅补充,

"西山坡的八月瓜熟时会自己裂开,务婆说那是'笑开的太阳'。

"

三人越说越兴奋,计划很快成形:由吴晓梅带队采摘野果,龙安心负责产品设计和商业推广,张明则用他的科学知识优化工艺流程。当天下午,他们就在合作社召开了全体会议。

"十二个太阳果脯?

"阿公听完龙安心的介绍,旱烟袋在椅子腿上敲了敲,

"我小时候吃过七种,剩下的怕是已经绝种了。

"

"没关系,

"龙安心说,

"我们先做还能找到的。阿公,您知道哪里还有特别的野果吗?

"

老人眯起眼睛,烟雾从他鼻孔缓缓吐出。

"鬼见愁崖有种小柿子,霜打了才甜。以前苗王专吃那个。

"

"太危险了,

"吴晓梅立刻反对,

"那里悬崖陡峭,去年还摔死过采药人。

"

"所以才叫鬼见愁嘛,

"阿公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不过你们汉人娃娃肯定爬不上去。

"

龙安心注意到几个苗族青年交换着不服气的眼神。最壮实的阿吉站起来:

"我能去。小时候跟阿爸采过岩黄连,知道路。

"

会议结束时,他们确定了首批开发的四种果脯:杨梅、刺梨、八月瓜和岩柿。每种都将由熟悉地形的村民带队采摘,确保安全和可持续性——每人必须遵守

"采三留一

"的古训,即每丛植物只采三分之二的果实,剩下的留给山林鸟兽。

第二天黎明,四支采摘队同时出发。龙安心跟着吴晓梅去南山坡采杨梅,同行的还有三个妇女和两个半大孩子。八月的山林笼罩在晨雾中,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腿和鞋面。

"就是这里。

"吴晓梅在一处向阳的斜坡停下。十几株野生杨梅树散落在灌木丛中,深红色的果实像无数小眼睛在绿叶间闪烁。与人工种植的杨梅不同,这些野果树高不过两米,枝干扭曲多刺,果实小而密集。

"小心刺,

"吴晓梅提醒道,

"还有,别碰树干上那种白色的菌子,有毒。

"

龙安心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小心地将果实连蒂摘下,放入腰间绑着的竹篓。工作单调却令人平静,只有鸟鸣和果实脱离枝头的轻微

"啪嗒

"声打破寂静。阳光渐渐强烈,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

"你母亲...

"龙安心犹豫着开口,

"她为什么离开?

"

吴晓梅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采摘。

"那年山里闹虫灾,庄稼绝收。有人来寨子里招工,说广东的工厂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八百块。

"她的声音很平静,

"她走时说赚够钱就回来盖新房,后来...就没了消息。

"

一颗熟透的杨梅在她指间破裂,深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顺着她的手腕流下。龙安心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递上自己的手帕。

"没关系,

"吴晓梅在衣角擦了擦手,

"这些年我早想通了。她只是...被第十二个太阳晒昏了头。"

"第十二个太阳?

"

"古歌里说,第十二个太阳最毒,能让人忘记回家的路。

"她望向远方,目光越过层层山峦,

"很多去城里的人都是这样。

"

中午时分,他们坐在树荫下休息,分享带来的糯米饭和腌鱼。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品尝刚摘的杨梅,酸得龇牙咧嘴却停不下来。龙安心注意到,吴晓梅特意选了几颗最饱满的果实,用芭蕉叶包好放进背篓深处。

"给务婆的,

"她解释道,

"老人家牙不好,这种熟透的软和。

"

返回村寨时已是下午。其他几支队伍也陆续归来,收获颇丰。阿吉那组甚至超额完成了任务——两筐金黄色的岩柿,个个只有乒乓球大小,表面覆着一层淡淡的白霜。

"真上了鬼见愁崖?

"阿公检查着那些小柿子,难得地露出赞许神色。

阿吉骄傲地展示手臂上的划痕:

"采最上面那几个时差点滑下去。不过值了,崖顶的柿子比

"

张明像个兴奋的孩子,围着各色野果打转,时不时取样称重、测量糖度。

"这些岩柿的维生素C含量可能是普通柿子的...天哪!

"他的糖度计显示数字

"24

",

"这甜度堪比荔枝!

"

接下来的日子,合作社变成了一个大型食品实验室。吴晓梅负责传授传统果脯制法:杨梅用米酒和土蜂蜜腌渍后晒干;刺梨去籽切片,与冰糖层层相叠;八月瓜取瓤拌入野生薄荷;岩柿则要经过三次霜冻处理,每次冻后回温,直到果肉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龙安心则专注于包装设计和品牌故事。他请寨子里会画画的年轻人依务婆的描述,绘制了十二个太阳的图案,每个都融入相应野果的特征。第三个太阳——对应杨梅的那个——被画成深红色,中心有一点亮光,像泪滴又像果实。

"包装成本太高了,

"张明看着设计稿皱眉,

"这种特种纸印刷加上手工苗绣标签,单包装就要八块钱。按食材和人工算,每盒综合成本至少三十五,零售价怎么也得定六十八。

"

"六十八?

"龙安心摇头,

"太贵了。我们的初衷是让更多人了解苗族文化...

"

"商业就是商业,

"张明推了推眼镜,

"上海那些精品超市里,意大利无花果干卖九十八一盒。我们的产品更有特色,定价六十八已经很保守了。

"

争论持续到晚饭时分也没结果。最后吴晓梅提议去问问务婆的意见。老人正在自家火塘边绣一条新的领带,听完他们的分歧,头也不抬地问:

"汉人娃娃,你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什么?

"

龙安心想了想:

"手机,五千多。

"

"能用几年?

"

"两三年吧。

"

务婆又转向张明:

"学生娃娃,你吃过最贵的东西呢?

"

"嗯...一次分子料理,人均两千八。

"

"饱了几天?

"

张明笑了:

"一顿饭而已,四小时就消化了。

"

老人放下绣绷,从身旁的陶罐里取出一片岩柿脯,掰成三份分给他们。

"这是我十六岁时做的,今年我七十六了。

"

龙安心小心地接过那片薄如蝉翼的果脯。六十年过去,它依然保持着明亮的橙黄色,表面析出的糖霜像一层细雪。放入口中,先是惊人的甜,随后是复杂的果香和隐约的辛辣,最后留在舌尖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让整个味道变得深邃而持久。

"这...

"张明瞪大眼睛,

"六十年没变质?太不可思议了!

"

"苗家做东西,不求快,不求多,只求对得起时光。

"务婆用针尖挑了挑油灯的灯芯,火光在她皱纹纵横的脸上跳动,

"你们定价钱,也该这样想。

"

回合作社的路上,三人都沉默不语。务婆的话像那颗陈年柿脯,余味悠长。最后龙安心停下脚步:

"我有个想法。我们不做统一零售价,而是让顾客自己决定价值。

"

"什么意思?

"张明问。

"礼盒标两个价格:一个是成本价三十五,一个是'文化传承价'六十八。顾客可以自由选择,选后者的人会收到务婆手写的古歌片段和一枚苗绣书签。

"

吴晓梅眼睛一亮:

"就像苗家的'礼行'习俗,送礼要看心意。

"

"从营销学角度...

"张明皱眉思索,

"这其实是一种价格歧视策略,但赋予了文化内涵...可以试试。

"

三天后,首批

"十二个太阳

"礼盒完工。四种果脯分别装在手工凿制的小木盒中,盒盖上烫着相应的太阳图案。打开盒子,内衬是吴晓梅带领妇女们绣的枫叶纹布垫,每个图案都略有不同。附赠的小册子印着古歌片段和中英文对照解说。

龙安心特意留出十盒,带到县城的网吧上传产品照片和故事到合作社的网店。令他惊讶的是,当晚就收到了五个订单,其中三个选择了

"文化传承价

"。最远的买家来自北京,留言说:

"被故事打动,希望支持传统文化传承。

"

回村的山路上,龙安心的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显示

"上海

"。

"龙先生吗?我是外滩源壹号的采购总监。

"对方的声音透着急切,

"我们在朋友圈看到了你们的'十二个太阳'礼盒,太有特色了!我们想订两百盒作为中秋礼品,但希望增加几种新口味...

"

挂断电话,龙安心站在半山腰回望村寨。夜色中,零星的灯火在吊脚楼间闪烁,像散落人间的星辰。他想起古歌里说的:被射落的十一个太阳并未消失,只是化作了滋养大地的万物。或许苗族的文化也是如此,看似被现代文明掩盖,实则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发光发热。

回到合作社,他发现吴晓梅和张明还在加班。张明正对着显微镜观察野果切片,吴晓梅则在记录第一批礼盒的包装编号。

"好消息,

"龙安心晃了晃手机,

"上海又要大订单,还要新增几种果脯。

"

张明从显微镜前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

"正好,我刚检测完各山头野果的营养成分。猜猜怎么着?不同位置的果实确实有显著差异!南山杨梅的花青素比北坡高22%,鹰嘴崖野葡萄的白藜芦醇...

"

"就像古歌里说的,十二个太阳有不同的力量。

"吴晓梅轻声说。

龙安心走到窗前,望向远处黑黝黝的山影。现在他能分辨出几个主要的山峰轮廓——南山、鬼见愁崖、鹰嘴岩...每座山都慷慨地奉献着独特的滋味。他突然明白,这个

"十二个太阳

"系列不仅是商品,更是一张苗寨的文化地图,一首可以品尝的古歌。

"我们得抓紧时间,

"他转身对另外两人说,

"赶在秋天前把十二种都开发出来。阿公说西岭有种野山楂,经霜后酸甜比例完美...

"

窗外,一轮满月悄悄爬上雷公山顶,银光洒在合作社新挂的牌匾上——那上面用苗汉双语写着

"阿耶玳合作社

",意为

"我们的根

"。月光下,三个身影在窗前热烈讨论着,他们的声音和笑声融入夏夜的虫鸣,成为大山记忆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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