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天地有恨

天地有恨

“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打仗了?”

李念茫然,他知道军中到处在说的这些,却无人可求证。

早在冬雪大寒时,景瑶就归来北阳关了,她听闻大君被关在地牢,也没说什么,甚至一次都没有去看过。

除了送饭送水之外,只有郑从彦去看过他。

但应当也没搭上话。

因为阿木尔大君一日有大半的光景都在睡,不睡的时候也不清醒,以头抢地,像是发疯了一样,根本就没人能跟他搭上话。

天都的旨意先于景珏抵达北阳关,大约开春之后,就是大君亡命之时。

景瑶将军不知是发了什么慈悲善心,夜间代替地牢守卫值守,寒风中,她没有带她的单月戟,反而抱了一坛子酒,她不喝,像是在等谁似的。

雪落簌簌,她整个人披霜戴雪,夜复一夜,始终没等来要等的人,却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来陪她。

“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打仗了?”李念无人可问,只好逮着个人就问。

景瑶偏头侧目,问道:“听你的意思,好像并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是觉得不真实。”

李念手上仿佛在理一团乱麻,他理不清楚,颓唐地抱头蹲下。

“明明半年前还和朔北打得非要灭他们一族,怎么突然他们的大君就来了,就和谈了?还有……”

“还有什么?”

李念支支吾吾擡起脸,“还有,他们都说,晏大人和大君是那种关系……从晏大人到北阳关,肃清关外贼寇还有覆灭马阑勒这些功绩,都是因为和大君的私情做成的。换成任何一个旁的人,接着这层关系,恐怕早就将朔北覆灭了。”

“别人说什么……你信吗?”

“不知道。”他闷声道:“本来不信,可那个大君他……”

李念皱眉,满脸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阿木尔大君,便取出他一直保管的那根糜子穗和桃枝,举到景瑶眼前给她看。

“糜子穗就算了,朔北也有,可桃枝不长在朔北境内,他跑了很远的路,向南行了百里折来一枝枯桃,说要送给晏大人,被我截下来了,没送成。”

“他都要死了,军中都愤然,说天都使臣抵达,三日内定要他人头落地。他都要死了,还想着谈情说爱呢!”

李念抖了抖身躯,简直恶寒,朔北大君竟然是个如此……痴心的蠢货!

景瑶仰面大笑,手指点着地牢方向,笑出了眼泪,笑得喘不过气。

“没错没错……都要死了还想着情情爱爱呢!”

她笑得太夸张,李念看着她忍不住也笑了,半晌后问道:“那将军您说,我应该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晏大人吗?”

“不必给了,你们晏大人如今跟个琉璃似的风灯一样,真给了,他估计等不到开春就要先碎了!”

李念张了张嘴,对景将军这样的说辞无言以对,恼恨道:“他们真是傻的吗?”

景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傻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喝酒吗?”

李念连连罢手道:“军纪严明,不准饮酒,您怎么自己反而忘了?”

景瑶笑道:“又不是我喝。算了,天寒地冻,你去把这酒给地牢里的大君送去,告诉他,我二哥不日就到。”

说罢,她摇摇手就走,撂下话,“我明晚再来。”

李念不解,景瑶将军一直抱着一坛酒,在等的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反而要把酒给朔北的大君?

恍惚间,他似乎明白她要等的是谁了。

他得不到回答,回神时连景瑶将军的衣袂都沉没入黑暗了。

天都使者抵达北阳关的那日,已近早春。

北地的杏花三月才含苞,四月才有桃花,这才三月中,景珏马蹄下的泥尘里沾着南方的花蕊,衣摆掀翻了一整个寒天,携春而来。

春深处来的人心却比眺望到的远方山顶的血还要寒,他沉默久而立,才知道他还未抵时,三军将士已经定下了将阿木尔枭首示众的日子。

东风起的这夜,景瑶在地牢门口,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人。

“这么久了,到今日才敢来。”

景瑶嗤笑,抛给他一样东西,道:“春已到,桃花都要开了。”

晏昭接过钥匙,拱手谢过她,“劳烦。”

东风起,他翻飞的衣袂吹过,似乎有一阵香风,景瑶似有所觉,晏昭的气色确实好了很多。

她轻笑摇头,看到暗夜中执剑扣灯等着她的二哥。

“你不见了?”

“不见,不想见。”

二哥不打算近前,这不是他送他们的最后一程,这时候去见,平添仓皇凄楚。

她不过是可笑可怜晏泽芳,这一场恩怨情仇到今日早分不清谁欠谁更多,他口口声声说的放下,到底是没能放下。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景瑶心中暗叹,浊世白了头,风雪常应身,孤苦无亲,了无牵挂。

阶壁的灯火昏暗,脚下湿滑阴冷,晏昭走得缓慢,鼻腔里充斥着一股血腥气,好不容易到了关押阿木尔的牢前,才知道血腥味的来源。

大君被看押,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可自从天都旨意下达,人尽皆知,这是个死囚犯,说不定是死无全尸的死囚犯。

军中将士送饭送水的闲暇,有突生恶念的,隔着狱门也能让他白挨几刀。

血肉模糊的皮外伤,倒是不致命。

晏昭艰涩地动了动喉咙,拎着食盒,单手复上了眼睑,平复心绪,才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背对着他缩瑟在角落里睡觉的阿木尔听到动静,撑着手肘起身回看,干草印子还在他脸颊上,他茫然无措地先笑着唤了声,“阿昭哥。”

说罢,又撇撇嘴,蓝色眼眸中噙着一汪湖泊一般委屈道:“阿昭哥,很疼。”

那些皮外伤不碍事,唯有肩胛处,皮肉连着衣衫,是晏昭在飞燕城楼上,穿透肩膀的那一箭,隔了许久,在这阴寒的地下,被利刃所伤,又好似,那一处伤从未好过,连结痂都没有过。

晏昭打开牢门,从食盒里拎着壶,接连倒了三碗药,跪坐在他身侧,揽着肩膀,捏着下巴不由分说给他灌进口中。

“不是酒?”

“景瑶给你送过酒,她不知,酒治不了你的痴症,更解不了疼。”

阿木尔被三碗药呛得直咳嗽,天仙子苦涩的味道烫入他肺腑,驱散了寒意。

他在晏昭怀中翻了个身,头抵在他肩膀,低低地笑,愈笑愈张扬。

可晏昭分明觉察到自己肩头一片濡湿。

“你不来见我。”他指着皮开肉绽的肩胛说:“我脑子不好用了,人傻了,没有天仙子,这些伤有些是你们南梁人伤的,有些是我自己受不住毒瘾自己撞的。”

“这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我盼着你来见我,可你迟迟不来。我就想,要是你来了,我一定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他亲昵地凑在晏昭颈侧,张口犬齿轻轻磨着,恶狠狠的。

昏暗的烛火中,他看到他阿昭哥脖颈一道浅色的疤,是他上回留下的,青筋在脖间起伏着,他用力咬上去,未必不能拉这人一起下黄泉。

可他只是用柔软的唇贴上去,轻怜密喃道:“我又想着,不舍得,你要是抱抱我,我就原谅你,不拉你下地狱了。”

唇瓣沿着颈侧脸颊轻移,四唇相贴,他撕咬着说:“阿昭哥,我原谅你了。”

他仍然紧紧抓着晏泽芳的衣襟,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嘴唇不得章法地胡乱亲上一直寻觅的温暖,还是颤抖着,一次又一次说:“可我疼……”

怎么会不疼呢?

沉疴旧疾,脏腑之病,药石无医。

肩上血肉外翻,背后箭伤未愈,心上刻痕难消,天仙子之毒迷人情智,百日阴暗中身心磋磨,如何不疼?

晏昭听着这样可怜的声音,觉得胸腔也有一口滚烫的血要沥出来,好赔给他满身伤痛。

遂将人牢牢压在自己怀中,由着他的唇齿在耳侧命脉处厮磨。

暗室逢一灯,昏黄微暖,晏泽芳五指被他扣在潮湿的地上,衣衫半解,颈侧、锁骨和唇上到处是细细密密的咬痕,另一只手却抚向他后背,听他喑哑的呼痛声,一遍遍回应。

“我在,我在呢。”

“我会一直在。”

三碗天仙子发挥了功效,他终于不在喊疼,咬着下唇,探住摸向后背的手,强硬地牵引着这只手圈向自己腰间,上半身前倾将人压到在地。

衣袖打翻了药壶,残渣倾一地,狭窄的牢房间陡然充盈着苦涩的药香。

“不做大君了,”蓝明珠一样的眼中熠熠生辉,他捧着晏昭的脸说:“也不做阿木尔。”

“我想做萧回,萧吟别。”

晏昭哑然,伸手抚过他的眉眼、鼻梁、颈侧,停留在那片肉烂骨突的肩上,指尖颤颤巍巍地碰上,又被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攥住。

“阿昭哥,好不好?”他强硬地掰过晏昭的脸颊,执拗道:“你说,好。”

“萧回。”

他低头笑,俯在晏昭身上,滚烫的热泪砸在薄衣上,胸膛相贴,都不觉得温暖。

身下人桃花泛眼角,脖颈白皙如玉,添红梅点点,红唇微张,青丝沾了泥,一枝梨花坠落尘埃。

他已是个无可赦的罪人了,陡然又生胆怯,如梦幻泡影一般。

晏昭喟叹一声,一手扣住他脑后压向怀中,道:“不是疼么,这样可以少疼一些。”

他衣襟半开,浑然不觉讲的是哪里来的歪理,不管不顾将半身的花贴上去,勾住脖子,四唇相贴,朦胧遮盖,衣衫交叠旖旎。

十指相扣间,萧回向他邀功,“阿昭哥,我都做到了,化身罪孽消解怨仇。我还带来了米穗,杏花太娇嫩了,长不到朔北的冰原上。”

晏昭隐忍地取笑他,“总爱在这种时候说……这些废话,碍事。”

不说废话,就只剩绝命辞了。

他回握住晏昭的手,恨恨道:“我死后,你要为我收尸、刻碑、守节,每年以桃花祭我。”

“不。”

晏昭决然不肯,再滚烫的情欲到此时也凉透了。

萧回问他,“那封信是骗我的吗?”

“是。”

“那我们这算什么?”

萧回伸手擦去他颊上傅粉,道:“命不久矣是骗我的,沤珠槿艳,也不必多怀……你是真的觉得我傻了,随便骗我玩玩?”

晏昭整衣,决然不肯回头看。

萧回从地上爬起来,拽着他的衣袖说:“不要怕,阿昭哥,我爱着你。那日,你不要来。”

行刑日是个晴光大好的日子,北阳关外的一树柳条青,景珏监刑,朔北大君枭首示众。

何其相似,当年法场之上,也是这么几个人要救他。

柳叶枝桠在风中荡漾,树下人的眼向上看,看到了一片清波,碧空穹天的波纹里倒影了一方尘世明月

血色飞溅入沉沙,慰三尺黄土下的英灵。

答应了不再来见的人,果真没有来见。

大君枭首,悬尸城门,头颅示众,以告慰天下间死于他之手的人在天之灵。

春生良月来,三日登上望乡台,幽冥催鬼促,不见凡世恸声,怨天恨地,独不怨春作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