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起国伤
兵起国伤
“什么!”
阿木尔没有懂晋开阳的话是什么意思,王楚溪需要一名皇嗣来继承江山,于情于理,关清都是最适合的人,而长公主唯有一子,她只能选关清。
那她二人意图分明一致,还有什么可争的?
“女帝重用景珏景瑶,他二人同属后嗣凋零的将门,皆因帝王猜忌,与楚家确有同悲之感。先闵帝之死有疑,除了这些人之外,就是季无尘知道真相,关清的血脉是他的优势,但于一位帝王而言,名正言顺的血脉不正是天然就要防备猜忌的对象吗?”
阿木尔似懂非懂道:“长公主为楚家妇,女帝还不姓楚,她为萧家妇,天然带有皇室的立场。”
晏昭无奈摇头,“恰好相反。”
草原蛮横,十八部姻亲虽多,但多得是外甥娘舅提着砍刀马场上直接砍杀的事,相比之下,中原更含蓄许多。
“永安殿下年轻时也是能挽弓射月的巾帼英雄,她曾是大梁建都以来,皇室挺直的脊梁,高贵不凡。”晋开阳感慨道:“可惜遇上了楚南生。”
“楚家衰微时,他们夫妻离心,楚南生自知命不久矣,又恐发妻冷酷,天家赶尽杀绝,和关彻定下的换子的计谋。关彻三箭绝了楚驸马气机,把他偷出来的孩子当作自己的长子养大。”
“关彻本想让温世平教导他的,后来发觉这小子和当年的楚南生一样活泛好动,便宜了我白得了个徒弟,一整天就知道惹祸,不得清净!”
晋开阳的模样看着嫌弃,实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会给他编草鞋、剥螃蟹温酒的少年人,必要历见的风雨,总是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挡一挡。
晏昭问道:“听先生所言,长公主殿下与楚驸马都是心胸阔达之人,怎会在楚家衰微时,患难却离心呢?”
“红玉玲珑骰。”
晋开阳道:“萧氏先祖攻破天都时与景楚二家先人合力,太祖铸玲珑骰锁千关,留下的一道旨意,萧姓后人若不堪为君,其余两家可取而代之。”
失去了历史沉淀的厚重感,阿木尔玩笑道:“萧太祖真是巴不得他两个兄弟赶紧死。”
晋开阳默然,乍然得知红玉玲珑骰中的旨意,寻常人应感慨先祖亲厚仁善,怎么能说是巴不得兄弟赶紧死?
但那是皇位啊,几人不愿醒掌天下权。
无论太祖之心如何,这枚骰子没有销毁,只会是后人的催命符。
“长公主心结在此处,养明月楼杀手,插手朝堂之事,所为皇权稳固。后来知晓关清的身世,也许想过扶他登基,然王楚溪动作太快,圣后临朝,杀闵帝,囚燕妃,除皇子,长公主韬光养晦下手太慢。天都众人或以为她为关清计之长远,但她想要的是萧氏皇族的复辟,关清只是她的儿子而已。”
其中未必没有王楚溪这一女子的功劳。
“如此说来,南梁女帝还真是起了个好头,滋养了天下胸襟广阔女子的野心。”
“然女帝寿数无几,岂非必输无疑?”晏昭想起阿公和齐监正的信,女帝,恐怕毒入骨髓,药石无用。
“所以她们要争关清,一则红玉玲珑骰中旨意,景、楚、萧皆是名正言顺,二则,女帝身有疾,她就是一个输字,倘若长公主即位,她重用的人,尤其是景家兄妹,都不得善终。”
将军百战死,沙场埋骨,青山处处,这倒也算不上理由,景珏景瑶必然不得善终。
“那是要关清选?选他的娘亲还是他的表姐?”
晋开阳苦笑,“不忙选,他还没有生出为王的心,能力还配不上君王的宝座。”
阿木尔笑,“我听出来了,晋先生你是站在女帝这一边的吧?”
不奇怪。温大儒选中关清,他们以他为局筹谋这么些年,半道上被王楚溪一个小姑娘截胡了。
逆命之人,走到今日难免不让人怜惜她不易,然不易也不是颠覆朝堂指黑为白的缘由。
王楚溪算不得仁君。
而对关清的教导,这天都的时局正合宜,所以关清不能走。
“天都是名利权势的明台,北阳关是刀光剑影的沙场,一举一动都牵连万千,早些离去为妙。”
“去哪儿?”
这话却是晏昭问阿木尔的。
晋开阳一怔神,温世平的手腕不过如此,齐行之占卜打卦学艺不精,一个关清优柔而不肯听命,紫薇破军眼看着要出局,一个赛一个的靠不住。
他一介匹夫仰天狂笑骂道:“臭小子,爱去哪去哪!”
快到年底,从前人迹罕至的乡间小道上都有人匆忙赶路的人气,晏昭和阿木尔一行便不显得突兀。
他们慢悠悠地牵着马行过沁阳道间,听说此地的驴肉一绝,打算稍作停留。
行人匆匆急着归家,家中亲眷朝夕盼着团圆,左右他们一无家二无故土,诸多事宜尘埃落定,要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阿昭哥,一路北上,我都胖了。”
阿木尔一手提着各式点心果脯,另一手提着一包卤驴肉,空下来的手指从油纸侧边戳了个不大不小的洞,偷摸着用手捏了一块肉,嘴上念念有声,“驴肉是什么稀罕物,年关才买到了这么点……”
走走停停再嘟囔两句,晏昭就将他撂在了身后,回头不见人影,也不慌乱,停下脚步驻足,果不其然,他从两侧林立的店铺中出来,手上又多了一样东西。
晏昭:“……确实胖了。”
北上路途本该奔波劳累,谁料竟反而胖了。
草原大君习武,画像上大都是魁梧高大的身形,穿毛毡衣却不显臃态。阿木尔和以往的草原大君不同,他平十八部、做大君、尝天仙子的日子,把在南梁养出的皮肉熬得剩一把骸骨。
南梁武者装束束冠扣带,袖口都要扎进护腕中,腰封收紧便于行动,英俊飒然。
他来时腰封略宽松,如今衣带渐紧,却还比不上在南梁为质时温润的形态,和丰腴更是挨不上边。
晏昭自然看得出来,有心取笑他,故意这样说罢了。
“更好看了吧!”阿木尔飞扬着眉眼,洋洋得意笑道:“我们草原儿郎都希望长得壮硕一些,杀得了灰狼,扛得动黄羊,才能抵得过冻死人的酷寒。”
“之前朝格图他们还笑话过我,说我的身板跟干柴棒套了人皮一样,这就有些夸张了。”
晏昭听他凑近低声说的,眉眼弯弯,好不自得,一张口是一股花香曲酒的味儿。
原来方才是去沽酒了。
“朔北大君大都魁梧高大,他们嫌弃我,喝酒却喝不过我!”
晏昭双手拢袖,好整以暇眯起双眼,“这酒比塞上白如何?”
“不如塞上白性烈,辛辣却绵长。”
阿木尔舔了舔唇,适才尝了个味道就打了半斤酒,好似忘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你朔北的塞上白,真要喝个酩酊大醉,还怎么赶路?”晏昭没好气道:“难不成你打算混到夏至再北归?”
“有朝格图和哈日查盖,朔北不会有什么大变故。这次回去,七月我就召集十八部举办大朝会,立朝格图,等到来年春,一切就好了。”
“来年春,我应当在惠州。”晏昭听他的计划不由得扬起唇角。
“女帝重用郑从彦,天都没有我的地方,北阳关有景瑶一夫当关,南北安乐和平,自是用不上我。北地冬日大寒,下一个深冬,我会在温暖的地方,登高就能望见辽阔无垠的碧海。”
“山河壮美,北国雪飘,南国烟雨,冰原戈壁都见识过了。阿公说海上有仙山,倘有余力,也不妨去看看。”
阿木尔饮了一口曲酒,“说好了,我去惠州找你。”
他将点心和肉干放进包袱里,回到驿站,恨不能立即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想回到北地。
驿马补给的驿站,常有信使往来,遇上加急的书信,信使一般只来得及喝口水,换匹马继续昼夜不息。
阿木尔和晏昭只看到了换下来的马匹双膝屈曲,口吐白沫,已经累死了。
什么样的事要紧到这种地步?
他们还没来得及问询,就听喂马的仆人问:“你二人北上到何处?过秦州便不可再走了。”
“这是为何?”
“喏,好像是说又要打仗什么的……他那么急,口中喊着什么没听清。”
马奴不认得多少字,不一定懂南梁的正声雅音,沁阳话又有些难懂,阿木尔只懂了个七七八八。
然而信使一路疾驰,所传之讯没有保密,随便找一位听到的一问就能知道。
“朔北撕毁飞燕城盟约,率军攻入北阳关!夜袭屠城中军民万余人!速报于天都,请圣上裁决!”
平地惊雷一般,在这冬日的南梁小城中,有一道始料未及的冬雷在他耳边炸响。
阿木尔不敢看晏昭的神情,他手上拎着的一应吃喝都悄然坠地。
马厩里他们骑来的马儿还在吃草料,从沁阳到北阳关良马也要跑半月,兵起,即是国伤。
“给我牵你们这儿最好的马!”阿木尔一锭金塞到马奴手中,道:“两匹。”
他像是一头惊慌失措的野狼,嚎叫,撕扯,也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慌乱。
大君不在,何人胆敢撕毁盟约、出兵阳关,又是哪儿来的胆子屠杀南梁百姓?
这是不可化解的死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