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谙人心
深谙人心
圣业二年夏,芒种前后,雷雨忽至。
列缺如虹,轰雷震震,宫中一座宫殿年久失修,梁柱坍塌,雷火忽至,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然成了一片焦土。
所幸那里是先闵帝妃子的宫殿,如今空无一人,无人伤亡。
常理来说,这等天灾未有警示,司天监难辞其咎,朝中民间也会传出些对君主不利的言论。
然而,在女帝堪称暴戾的手段之下,倒是堵了悠悠众口。
宫殿楼阁被毁,有碍宫中风水,修建宫室这事便有人提了一提,急死了户部的官员。
年年从朔北买马,耗尽了库银,而当年种桑产丝富了百姓的口袋。
也因着此事,民间百姓对女帝心悦诚服,哪怕她大刀阔斧清理朝堂,私扣罪名,宫中雷霆降灾,也没惹得民间怨声载道。
户部走了个贪官侍郎卢寂,新擢拔的尚书贾适是个在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油条,不显山不露水,圆滑变通还不招人恨。
郑尚书原先筹谋的,打算掏空江南丝绸富商的口袋充盈国库,贾适多少知道些,他没有吭声。
北阳关那个年轻人晏昭抢占先机,桑蚕丝的这笔钱借着朔北军马生意落到了吴州朱家手中。
依他看来,其实这也不是坏事。
两国往来,无论是厚往薄来还是薄往厚来,皆是取之于民,却极难回到百姓手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今却不然。朱家好歹是义商,天下遍地都是他家的商号,桑蚕得的钱回到朱家手中,来年他们提升收购桑叶蚕丝的价格,百姓自然富足了。
贾适没有吭声,但知道南梁国库并不丰盈。
偏遇宫殿被烧毁,修建宫室这钱理当从国库里拿。
妃嫔宫室,华美而纤巧,廊榭曲折,雕梁画栋,无一不是描金绣银穷奢极华,都是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
贾适可发愁了,这笔钱要从哪里找?
女帝端坐高位,威严浅笑道:“宫中烧毁的宫室是先帝燕妃的居所,燕妃早逝,居所无人,幸而无人伤亡,修建宫室的事暂且等一等。”
户部贾尚书腆着的肚子收了回来,嬉笑的眉眼一瞬皱紧了。
“陛下勤俭,不愿大兴土木,宫室之重,岂可剩断壁焦土,有碍观瞻。”
这话得反着听,姓贾的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但王楚溪等的也是这个圆滑避事的户部尚书贾适开口,她有件事非得他办不可。
“五月北方刈麦,稻谷黍稷收成得天佑。民留岁余,赋税三成,南梁仓廪禀实,旧仓换新粮,今年封仓粜旧封新。”
“谷贱伤农,新粮入市,便定十文一斤,旧粮出粜,八文一斤。爱卿将库里的银子拿出来,动一动各地粮仓的陈年旧粮,省得百姓一年到头无衣无食。”
贾适道:“陛下仁爱,然购新粮与粜旧粮,恐怕会有些粮商浑水摸鱼,以旧以次充新充好,陛下可有人选去办此事?”
肥差!
粮食封仓,非灾年饥馑不放粮,所谓的旧换新,放到各地,名义上转了一圈,多半无人纠察,朝廷补给的差额可尽数落到官员自己手中。
便是老老实实以旧换新,无论是征收赋税还是出粜米粮寻的商户都要打通关节,银子落入自家腰包,可不就是肥差嘛!
王楚溪扫了一眼肃穆恭立的臣子,忽问贾适,“爱卿可愿领这桩差事?”
不少人眼热至极,郑从彦已然深受陛下重用,这贾适难不成也要成为女帝的左膀右臂?
两个尚书,这可不得了,讨好女帝才能做尚书!
宦海浮沉这么些年,只有些小年轻才会这样想,他们自是不知贾适的唯恐避之不及。
“承蒙陛下厚爱,然黍稷乃是国家大事,臣位微志浅,恐愧对吾皇,不敢领受重任。”
王楚溪便不再强求。
“闻说吴州富庶,且长明船在椋河管漕运,就让朱家购新粮,朝廷买,要粜的旧粮也给朱家,差额尽数补足就好。听说那朱家五公子天生目盲却能掌事,手段定然不俗,这等小事拟道旨意封赏官位,交由他来做。”
朱仰月一个瞎子,女帝封官不说,还要将这等肥差交给他,难道是想用官位财帛来拉拢人吗?
女帝的心思猜不猜得中是件要紧的事,毕竟关系到朝堂的风向和身家性命。
铲除异己,权利集中,收拢兵权,还剩了吴州朱家这个掌管钱粮的大户,想来,朱家素有仁义之声在外,女帝拉拢也是情有可原。
朝廷政令下达,后续只要按时回禀即可。
王楚溪解决了这一桩事,还有一桩关乎性命的事,要问望星楼。
先闵帝不敬神佛,不畏鬼怪,望星楼与司天监形同虚设,女帝尊神敬鬼,也未见得信鬼神之说。
然南梁望星楼的雪衣飞奴测雨雪很准,楼上的齐行之齐监正,年近鲐背,乃是天德年间,君王亲自迎入天都的。
王楚溪依然不信神鬼之说,对命运之类的邪说,更是将信将疑。
奈何她寻医问过,身上的慢性毒解不开,还有三年寿数。该说萧旭狠毒还是自负,他给了她十年,倘若燕妃的儿子还在世上,堪堪十岁孩童,就一定能接下他南梁的江山吗?
听闻齐行之被天德帝奉为监正是当真看中了他道士仙人,占卜打卦,符纸通天,更有拔生救苦的本事。
《南梁纪要》中记载,“天德年间,江南水患,瘟疫横行,饿殍载道,尸骸遍野,搬山道士入世,救民于水火。帝感念其恩德,召入天都,建望星楼,授司天监正。”
这是齐行之。
天都上了年纪还能活得滋润的老头,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有惊天动地的故事传说,王楚溪总归不信符水能救人。
水患瘟疫,年轻道士,拔生救苦,或也不难猜。
符水、沉着几粒米的薄粥,再加上一些山中刨来的药材,救治的是那茫茫苦海中的人心。
王楚溪猜测,神人道士未必是真,齐监正大约曾是个半吊子的医家。
江湖术士何其之多,左右她时日无多,进退维谷,不妨去望星楼问一问命。
九月烟雨碎,梁上燕巢筑,雪衣久不归。
望星楼的梧桐叶接着细细的雨丝,面白无须的青年拢袖看向远处,听着屋中气息微弱的咳嗽声,目光缈缈,不知道在想什么。
“监正大人等的人还会不会来……”
梧桐枝叶摇落,楼阁高台上,天都城一览无余,他看到了列队齐整的车辇。
帝王没有微服,王楚溪要来望星楼也不是秘密。
春喜忙下楼打开门,伏地磕头。
王楚溪皱眉看了眼他,还以为望星楼中只有齐行之,怎么还会有名宫里的太监?
“春喜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想了想,从记忆里寻到了春喜这号人,伺候萧回的太监,萧回逃走时挨了他几刀,差点死了,后来一直留在望星楼,照顾齐行之。
“齐监正身体康健否?”
“回陛下,监正大人年迈,日薄西山矣。”
王楚溪道:“孤去看看。”
不到十月,屋内生了炉子,齐行之披着裘衣大氅,头发花白地半阖双目,整个人躺在藤椅上,前后摇摇晃晃的,喉咙间发出老旧风窗的撕扯声,宛若一枝干枯的藤树。
与窗台上肥胖老黄猫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王楚溪轻手轻脚,默然而立,欲要转身离去,却听老藤树在嘶哑的风声里叹息着说:“陛下来了。”
“龙涎香,恰与君相与。”
王楚溪目含讶然喜色,不曾料到,天底下还有位长者能说出她适合坐帝王之位的话来,旋即一笑,拱手道:“谢齐先生。”
“齐先生神机妙算,当知孤的来意。”
齐行之不答,道:“老朽行将就木,连这楼阁都下不去了。近日春喜带来外头的新鲜事说与老朽听,说是一桩钱粮的贪腐案,吴州朱姓半数或死刑或流放,陛下可否跟老臣讲一讲此案的细微之处?”
“孤命朱家接管此次粮仓中旧粮出粜和新粮入仓的事宜,粜的粮食八文一斤卖出去,买的新粮十文一斤。户部拨款,授朱仰月官职,他竟敢贪墨渎职,账本上稀里糊涂添了几笔,粮仓未动分毫,国库银两全流进了朱家。”
王楚溪仿佛极其沉痛说道。
齐行之哂笑,“陛下,这种话您自己信吗?”
“别说国库银两根本就不足以支撑新旧换粮,更别说朱家人为商,管不了各地官员管着的粮仓。恐怕您是想着,粜旧粮,买新粮,朱家自掏腰包补上差额。而您还命人将朱家补足的新粮十文一斤卖出去,再买八文一斤旧粮。朱家的钱流到了国库,您还以渎职之罪发落了他们。”
“陛下,为人君者切不可以曲代直,此昏君所为!”
王楚溪心情复杂,眸光几番变幻,却不曾否认。
这齐行之难道还真能掐会算不成?否则他从何处得知此事?
但这事说是她做的,也不算是她做的。
“先生当知,天高皇帝远啊!”
这话由王楚溪口中说出才显得分外可笑。
“朱家自掏腰包补足的新粮入粮仓,那守粮仓的官员岂能不眼红?那小吏贪图钱财,监守自盗,换了粮食,抢了朱家的钱,害了人家的命,可不是孤命他们陷害朱家的,您实在冤枉了孤。朱家的钱没有流向国库,孤最多只是放任小吏为祸,已然发落了朱家,便不好为他们正名了,实在担不起昏君之名。”
齐行之沉默以对,洞明世事,深谙人心,工于心计,难怪能坐上那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