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至亲至疏

至亲至疏

寒风已厉,天涯游子忘归期。

王楚溪不情愿为关清封王,叫他出使朔北,倒情愿是晏昭出使。

使节贺新大君继位,贺礼不能寒酸了,但听了景珏的话之后,王楚溪不打算准备贺礼,召晏昭入宫觐见。

“晏卿,农桑之治需时日,你欲与朔北通商是为国为民,却也别忘了我南梁百姓与朔北之仇。”

“昭不敢忘。可朔北和南梁交战时,战士会将同袍与仇敌的尸骸掩埋,边城百姓也曾互通婚姻,血脉相连,互市往来,百姓们互相怨恨,却不是在怨恨与他们一样可怜的平头百姓。

王楚溪目光紧盯着晏昭,像是要看透他一样。

“此事须得北阳关将士首肯,须得与朔北的新大君商议。”

她不清楚他和那位质子有什么干系,但不顾性命也要送他回到朔北,再回来天都认罪,确实担得上景珏口中的“情非泛泛”。

从前没问过,如今她也不会去问,却不妨她猜上一猜。

“朔北蛮人不通礼仪教化,蛮横无理。听闻那质子萧回在南梁时就顽劣不堪,在学宫胡作非为,就算晏卿与大君阿木尔有旧交,可世殊时异,情随事迁,晏卿切要保重自身,不可被奸人所害,定要平安归来!”

晏昭翕动嘴唇,俯首低头,不知道王楚溪的神情多有探究之意。

质子萧回是朔北的大君阿木尔。

晏昭近来时常听到这两个名字,他自己告诉别人阿木尔就是萧回。

春喜还是叫萧回殿下,别的人尊他大君阿木尔,与他有旧的是哪个?

世殊时异,情随事迁,他怕自己想不起萧回是谁,又要拼命记住朔北大君阿木尔。

更不愿意听人编排污蔑他。

所以他下意识就说了,“萧回并非如传言那般。”

他不是奸人,更不会害我。

王楚溪勾唇扬眉,这话本没什么问题,但从晏昭口中说出来就是最大的问题。

她记得当年秦幽二州旱情,素衣履殿,呈书受刑的晏公子,也认得温大儒死后牢狱之中如死灰枯木的晏泽芳,这个为朔北大君不假思索的南梁重臣也是他。

“晏爱卿莫要忘了,南梁有万万百姓。”

晏昭默然,“是,晏昭为梁臣,自当为南梁鞠躬尽瘁。”

王楚溪像是好不容易得了件乐子似的,不放他走。

“孤活这么大不曾离过南梁,最远去到过吴州。晏卿自小随温大儒游学四方,到天都的那年,恰是质子入京的那年,说来,你二人倒是有缘。”

晏昭不答,静立无言。

“朔北到南梁要走上数月,他来的时候不知道逢没逢着栖凰河岸的海棠,亦或是杏林春,又或者满塘风荷举……晏卿与之交好,劳你为大君准备贺礼了。”

晏昭:“是。”

“朔北那地方,荒凉不毛,一望无际,孤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去看看。若是有机会,大君再临南梁,可得叫他给孤讲一讲。”

王楚溪意有所指,若是能将阿木尔带来南梁,与国与他自己都是天大的好事。他二人若真是非同寻常的关系,晏昭要将他带来南梁,应当不是难事。

岂料从头到尾“是是是”的晏爱卿又跪下磕头了。

“大君是朔北民心所向,不会弃子民于不顾。”

王楚溪凝望着跪在地上的晏昭,促狭的心思陡然消散,连心底的算盘都懒得拨弄了,只觉得无趣。

很无趣。晏泽芳分明最忠义不过,又偏偏有情,两者皆不能割舍,于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情丝,又清醒地拔出情丝,斩断惑人的梦中执手。

王楚溪罢罢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晏昭告退,却听到她说:“常言道:至高至明日月。这至亲至疏的模样,今儿个算是叫我见到了。”

晏昭恍若不闻,行礼告退。

辞别烟阳故地,晏昭轻装单骑北上。

烟阳向北才至深秋,雨水连绵,凄寒入骨。

骏马疾驰在官道上,可他并不急着赶路,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周全的计策。

和朔北通商事关重大,要怎么在不损南梁民生的前提,平息两国的怒火?

北阳关由景瑶把守,阿木尔刚做了大君,朔北无余力南下抢掠,民生如何?

阿木尔在还是萧回的时候就不肯损朔北分毫,就像朝格图曾说的,天神要草原的孩子追逐水源和牧草,总不是要让他们在荒年饿死冻死,被狼群咬死的。

想来,粮草这一项,阿木尔不会退让。

粮草辎重,国之民生,晏昭想,这是件难办的事,但不是办不成。

飞雨溅入眼中,冰凉像凛冬的霜寒,如北阳关的冷铁,似他这般又冷又硬的心肠。

在这副冷雨浇透的思绪下,血脉骨骸紧紧交织的躯壳中,左胸膛涌出一股涓涓热流,不上不下,落不到实处上。

是要越过北阳关去见他,还是要让他来见?

该以何面目相见?

兴许该折一树杨柳,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不好不好,太缱绻痴缠了些。

可他们,原不就是这样缱绻痴缠的关系吗?

晏昭苦恼,不禁想让马儿跑得慢一些,叫他排遣排遣这份情怯。

通商之事他心中有八成把握,见他的事,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个人会等着他,思念他。

明明是这么确切的事,晏昭怎么反而怀着十分的忐忑与胆怯呢?

北上过庐阳,穿过一片丛生的桐木林,日晚照黄叶,金光如刀芒一般劈开阴翳,干枯的枝桠伸展着,探向遥远的天边。

过庐阳北,空气中有了一股潮湿泥土的气息,片刻之后,大雨滂沱。

沉重的蓑衣压得疲乏的马儿不想再动一下,晏昭下马牵着马儿,在这荒郊野外的,没有旅店,两个能歇脚的茶摊都没有。

雨滴落入泥泞的洼地,在微弱光芒的夜间泛起一圈圈涟漪,倒映如泼墨的穹空。缓缓慢慢,如毛如针,细细密密,落在身上变成了软绵绵氤氲的雾气。

晏昭牵马继续走,终于找到了一处茅店。

庐阳城外百里只有这一家客舍,风雨中破陋可怜,又亮着荧荧光明。

店家不吝灯火钱,门口放了一盏昏灯,唯恐风吹灭,还加了琉璃特制的灯罩。

怕是这琉璃灯罩的价格都能买足一年份的烛火了。

晏昭上前敲店家的门,门内窸窸窣窣,有人应声拉开门枢。

店家掌灯,见了晏昭真面容。

“公子可是自天都来,要去朔北,途径庐阳?”

晏昭点头,谢过店家递来的帕子。

店家乐呵呵佝着身子罢手,“不忙谢,我去下碗面,您暖暖身子。”

岂料他并未往伙房里走,而是先到屋子里叫醒了一人。

“外头来了个从天都到朔北的年轻后生,不知道这回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去看看。”

约莫是位妇人,隔着竹帘望了眼,然后款步行来。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却上下打量着晏昭。

店老板煮面去了,晏昭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晏昭问道:“不知夫人要找什么人?”

妇人道:“找一个我因被他连累差点死于非命,又幸他搭救,苦海脱身的人。”

晏昭没有救过人,她找的不是他。

“夫人认错了。”

谁料那妇人却眼神一亮,问道:“公子祖籍是清河的吗?”

晏昭摇头笑道:“不是,我无父无母,记事以来由阿公抚养,幼时常住清河。”

“喜好吃汤饼和杂面汤吗?”

晏昭这回没有摇头,有个人在他成人后还给他做过这些饭,无谓喜好与否,但绝不是不喜欢。

他忽地觉得,这位妇人也许没有认错人。

“夫人找到人要做什么?”

妇人言他,“我从前是楼子里的,擅书擅琴,所以叫书琴,你认得我吗?”

“一面之缘。”

书琴大笑,浑然没有风尘气,拍着晏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面,北直天街,我死前的那一面。”

雨声滴滴答答敲击窗棂,狂风骤雨,惊然似有风雷声。

一晃而去,仿佛是错觉。

秋分之后阴盛阳衰,天公收雷,若不然,就是不祥之兆了。

窗外雨打梧桐,店内昏烛遇故旧,百姓安居无饥馁,升平无兵燹。

恰好,店家端了两碗阳春面,暖烘烘地冒着热气,飘着油花的汤面上撒了几颗青葱,卧着一把青菜叶,氤氲茅店一室。

书琴低声抱怨道:“怎么还有我的,不吃了,我跟了你才两年,一年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

店老板一边笑着对她说:“那你少吃点,剩下的都给我。”

另一边对晏昭道:“热腾腾的暖身子,有话吃完再说。”

晏昭好笑地看着这像是夫妻又不像的两人,挑起筷子,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转头再看,说着不吃的书琴,慢条斯理将汤都喝了。

晏昭:“……”

店老板收走碗筷,留他二人秉烛夜谈。

“你方才问我找他做什么,你看到了,我想报恩。”

晏昭:“不正是因为受他连累才差点死于非命,那就算不得恩情了。”

“不对。”书琴摇头笑道:“我少时因家贫被卖给拐子,到天都做了妓子。这家的老板比我大六岁,就是个巷子里卖汤饼的穷酸人,他这一辈子都赚不够同我过夜的钱。但我‘死’了,另有人给我入了良籍,我才能在这儿抱怨吃得太多了。”

“是齐监正。”

书琴拊掌笑道:“看来我确实没有认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