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声万户
织声万户
圣后王楚溪摄政四载,终登履至尊。
登基之初,女帝减免赋税一年,大兴耕织。
民间耕种五谷所得除留种粮外,还有半载之余,民生安乐。
圣后所设四尊金匮,在晏昭的监管之下,真正发觉了法度上的弊端,遂新立国法,刻碑文立于各大府衙之前。
贪官污吏人人自危,唯恐哪尊金匮里多了他的罪状。
吏治有所改善,海晏河清,乾坤朗朗指日可待。
居安而思危,玄武军统领季无尘忧心朔北卷土重来,请新君准集兵造攻守的武器,重新组建军器司。
这还是天德帝年间废止的,言称收天下之兵,绝农户生路,兵者之罪,当从器俱止。
天德年间,兵戈不过三两载,朔北南梁各自天灾频频,倒不能说皇帝不为百姓着想。
今时不同,南梁经过休养生息,朔北也是,兵器有罪于征战,也可使民免于征战。
故而遗失在民间的一些军用器械图纸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改良,重新装配给北阳关戍边将士,南梁安矣。
除政令与军事上的变通,晏昭还向王楚溪进言。
“南方多桑田,丝绸娇贵,骄奢之辈遍身罗绮,不知养蚕艰辛,并不爱惜锦帛。织女染工布衣褴衫,桑麻蔽体,年入仅糊口之数,实在可怜。”
王楚溪出身世家,自小用的是绫罗绸缎,饶是让她来说,寸金寸锦,养蚕人怎地还会无所入?
“南梁地广,丝绸娇贵,运输经不得日晒。粮田换桑田,轻徭薄赋,可民间种桑者多为富绅豪吏,开织纺、聘织工,养蚕者又是无田地的贫苦人家,除非灾年货余,不然以丝绸之贵,不是他们能用得了的。”
王楚溪问道:“那是要改桑田换良田,分田地给百姓,任其自给自足?”
晏昭摇摇头,“不,要桑田,天下良田公私二八所分,私田种桑者,有妨五谷,不得轻徭薄赋,反而要重税。”
“桑田少了,丝绸布帛只会更贵,百姓衣不蔽体,何谈民生?”
“桑木种于行道旁,城民布衣可在屋前房后种桑麻,所种枝叶繁茂葳蕤,一棵可得五斗粮。”
王楚溪紧锁眉头,苦道:“路无饿殍已是国之幸事,粮从何来?”
“本朝粮税法,依田亩而征,十五而税一,富绅豪吏无法从桑田牟利,自然要改桑换农,给百姓的粮也就有了。”
“你如何担保他们会大批改桑换农?丝绸价比黄金,就算收重税,可产量稀少后,物以稀为贵,其利也不见得会少。”
“丝绸怎么会稀少?臣之本意并非要削减丝绸产量,相反,要大兴丝织。农家自养蚕缫丝,农闲之时,陛下可令官营织室驻各地,传授布业桑麻纺织,使其入平民之户。丝绸先织后染,官府可验收分等级收购,如此,丝绸产量不仅不会少,还会多。”
王楚溪若有所思,虽然有道理,又觉得懂丝绸织造染整手艺的人,恨不得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知道,恐不会轻易传授给天下人。
但这事认真说起来倒也不难办,赏赐金银财宝,再加一块朝堂敕造的匾额,史书工笔修饰,流芳千古,哪个不动心?
晏昭确有先贤之才。
“如此多的丝绸,莫非要令百姓人人着此衣物,否则岂不是为虫蠹日月所食?”
“非也。”
晏昭想起朔北那地方,草滩星火、戈壁沙土,日光炽盛,风却凉得很,族人好鲜衣,锦缎绸缎,最为贵族所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农桑之事急促不得。
王楚溪还算对他熟知,心念一转,能叫他三缄其口不言的,莫不是与那朔北相干?
“你欲与朔北往来通商?”
晏昭默抿了抿唇后点点头,在王楚溪质询之前道:“商人重利,吴州朱家屹立多年不倒,自然有他的道理。微臣还听闻,草原十八部统一之后,吴州已先于秦幽二州有香料之市、毛皮之货。”
“晏卿居于天都,何处听闻吴州市何物?”
王楚溪微眯着眼,轻挑眉尾,眸中警示猜忌。
晏昭心下暗自喟叹,做了四年圣后的王楚溪,到底是瞧不上怯懦逃避的关清还是正相反,将关清视作心头大患呢?
“臣少时有一好友,现于吴州行商,他称,自年前以来,朱家的长明船北上,贩瓷器丝绸,换来朔北的珍奇之物,再运到南方,赚头不错。”
朱家已经是南梁最大的商人了,再有关清搅和其中,王楚溪不可能不有所顾虑,连带着这些年,晏昭在她这里的忠信恐怕都要消耗掉不少。
大概知道王楚溪一时半会儿不会同意,晏昭便撇开农桑与钱财的干系,说:“丝绸织物也可用作军事防卫。”
王楚溪垂眸愿闻其详。
“朔北善长弓,我南梁良将精卒伤亡于此的不在少数,军中急救,矢镞深陷血肉,医者不敢动手,若是将士能贴身着丝绸内甲,丝线缠箭头,抽动丝线就能取箭,减少因伤而亡的人,亦是南梁之幸。”
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王楚溪纤手玉腕一挥,颁布新桑田税法,织女行万户。
当然这项举措她并未交由晏昭去办,反而问起了晏昭金匮之事。
至尊之位不好做啊,哪个做到上面的人狐疑猜忌之心都不会少。
王楚溪肯将权交给他,是出于信,迫于势,怀疑产生了,晏昭想,她要将权收回些了。
“当是时也,南梁风雨飘摇,晏卿临危,掌四尊金匮,广开天下言路,为民生做主,可否做到公正无私呢?”
“晏卿监管的金匮中可有接到一封诉状,陈诉一位名叫赵成才的牢头。区区牢吏,贪墨受贿之数万两之多,听说他还有个儿子,名叫赵小泉,文采远播巷邻。牢狱下吏,不识道与业,不知其子师从何人?”
“微臣不才,正是赵小泉的启蒙先生。”
王楚溪故作恍然笑称:“那晏爱卿可得好好查一查,金匮所举说不得就是邻里妒其贤,有意诬告投之呢!”
四年前直来直去的君臣,心怀忐忑难安尚且爽快坦荡,如今的君臣,倒要字字打机锋了。
晏昭伏拜长跪,双手交叠于地,额头贴手背,恭道:“臣无私心,然有失察之罪。”
料想赵成才这样的人,犯不下滔天罪行。老头贪墨常有,渎职者少,然此等罪责,可大可小。
放大了说,革职查办,没入贱籍,往小了说,没人理会,上头有人罩着,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王楚溪知道,晏昭是说出“法之必行”这种话的人,他不能杀死他自己。
顾及与赵小泉的师生之情,他又不能真的将赵成才逼上死路。
王楚溪为敲打他,区区一个牢头不至于叫她逼得晏昭左右为难。
“金匮本就由你监管,此事全权交由爱卿处置。一介小吏而已,晏卿既与其子有师徒名份,量刑自可随尔从宽从严。”
晏昭称是,但他要是真的从宽处置了,王楚溪今后还不一定怎么牵制他。
稍稍敲打过后,朔北和关清仍然如鲠在喉,王楚溪不得不提。
“孤承继南梁大统,朔北新大君称要遣使者来送贺礼,孤想起来,忘了给大君准备贺礼,晏卿以为,遣何人出使朔北为好?”
晏昭默了一默,倒是有个好的人选。
一则他们少时好友,再则出使之意自为两国友邦交好,官路通商非一日之功,但互市能更快地消弭仇恨,而且此人身份还不能太低,以彰尊荣。
此人,简直就是为关清量身所设。
女帝未必不知,但要她为关清正名封王,她应当不会同意,晏昭也就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晏卿莫忘了朔北大君是何人,总不好叫旁的人为你料理遗留下来的麻烦。”
晏昭自认为还没到再见萧回的时候,或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他,见到的是不是他。
但君有所命,莫敢不从。
晏昭将行千里,也得把天都的事处理好了再说。
晨露未晞,天将欲曙。
天都城东边小吏居住的院落,执刀的玄武军查封府院。
晏昭在旁,心绪微生波澜,他听闻,赵成才所收钱财,达官显贵者,他并不是丧良心的恶人。
然律法之正,不容有瑕,赵成才有此一日无可申辩。依南梁律法,贪墨所得归入国库,没收家产,徒三年。
可怜留赵小泉一子,流落漂泊。
念在恩情一场,晏昭命人私下去寻赵小泉,找了半月有余,终于在天都西向的庙宇中找到了半大的少年。
赵小泉一听是晏昭的人,本来撒腿要跑,他食不果腹,居无定所,自然跑不过壮丁护卫,最后只能默默收起东西,跟晏昭走了。
到了他家中,赵小泉不吃不喝,也不与人交谈,晏昭拿他没办法。
恰逢蒋承议幼子满月宴席在即,廿二日已到,恐怕最迟这月底,晏昭就得动身向北去了。
赵小泉今才十四五,自小长在亲人身边,今后要孤身在天都,他不放心。于是决定带他去蒋承议家的宴中,多少叫人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学生。
照拂与否,晏昭不敢说有这么大脸面,只盼他日子能稍好些。
赵小泉不一定不理解晏昭的苦心,但小少年爱恨太分明,总是容易伤及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