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天狼逐星

天狼逐星

路过篝火旁的时候阿木尔顺了一把给小孩磨牙的肉干。

小狼崽子估摸着又饿了,含糊其辞将狼崽说成和杂交过的狼狗,倒也没人细究他从哪里拐来的狗崽。

走到哈日查盖帐中,就听见朝格图说:“他就这副模样。”

阿木尔自行理解为奚落嘲讽。

“会怜悯些无关紧要的生灵,却不肯怜悯族人。”

怨气森森啊,大萨满苏合笑着说:“星轨大都不遂人愿,凡能违抗的,不叫宿命。”

阿木尔神色稍正,倒是想听听他要说什么了。

“我听到外头人传颂阿木尔殿下的屠狼之功,殿下自己心里清楚,追逐狼王的时候,你就和它一样思考了。”

像王与首领一样思考。

阿木尔喂给小狼崽的肉干不知不觉被它吃光了,狼崽舔着他的手指,忽地用力咬下,阿木尔刺痛回神,拎起它后脖颈的软毛,仔细看了看他圆溜溜的肚皮。

他点着狼崽的头说:“哎,撑死算了!”

苏合没头没尾地和朝格图说:“要是没有怜悯之心,又怎么会与狼王厮杀?”

恩情这种话太符合汉人的含蓄深沉了,他相信阿木尔没有一统草原的野心,但不觉得他对朔北族人没有怜悯之心。

任何一个在烟阳活过的人,都不可能不对草原人生出怜惜。

天神让他们降生在世上,不是为了被冻死饿死,任由狼群撕咬而死的。

不然萧回也不会变成阿木尔。

大抵是弦外之音太隐晦,阿木尔直率问道:“与南梁的战争中,朔北勇士阵亡半数,大萨满是怎么活着抵达乞源部的?”

“竖子不足与谋,齐格勒殿下带人去截杀景瑶的时候,我就离开前线了。”

阿木尔想,这个人才是没有把朔北族人当作人来看。

齐格勒必败,那日泰也败了,谋士见势不好,要另择明主。

他们那些死于马蹄刀斧之下,永远只能远望故土的族人,在苏合眼中,仅仅是草原的岁月里添了一笔浓墨而已。

“公欲何为?”

阿木尔笑说道:“不食梁粟的齐臣,不惜着蛮人的衣衫,为蛮人出谋划策,难不成你还真想看我草原的铁骑践踏你的袍泽?或者是,要我眼睁睁看着我草原儿郎为了你的愿望埋没黄沙之中?”

“从前年轻气盛,确实曾想过。”苏合对于身份被猜到也不意外,这位长于烟阳的殿下不容小觑,况他也从未隐瞒过。

“先人是前朝齐臣,随帝女和亲入草原,帝女于呼伦池畔自刎,先人也去了,之后才有梁国。老朽未曾食齐粟,不敢报齐恩,奈何飘萍之人,赖先祖之志而存,不敢负。”

阿木尔想他说的话里有七分真,但他志不在此。

什么权势与野心,他从来都只是那个仰望繁星的人,并不情愿去追逐繁星。

苏合老而成精,哪里不懂他的意思,微微哂笑。

“殿下无鸿鹄之志,草原十八部总有些雄鹰和灰狼有这样的志向,殿下不曾阻拦您两位兄长,今后也拦不住为了家园征战的大好男儿。位高而权重,那钦大君在时,虽是送您到南梁为质,南北确也各自休养生息好些年。”

“殿下没有兵马权势,那您的话不会有一个人听。”苏合循循善诱:“老朽剩一副老病残躯,谋士所谋,皆主公所愿,况我还能活几个年头呢?殿下若能叫朔北儿郎听您的话,那时无论您想做什么,都会有人呼应。”

“而有些失去错过的,天下太平,也能挽回。”

虽然不知道苏合的本事如何,但谋士都有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动摇人心。

之所以不向往权势,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掌控过权势。

仁慈却不够淡漠的阿木尔,逃不过这样的言语诱使。

他定了定心,问道:“该怎样叫朔北儿郎们信服我呢?”

大萨满微微一笑,“您已经在做了。”

乞源部会是他的起点,屠杀狼王已经是件了不得的功绩了,哈日查盖和朝格图都相信他,十八部俯首系颈靠的是王的智慧与武力。

北风卷地,霜欺枯草,小狼崽长大了一些,始终学不会狗叫声,有人后知后觉,这约莫不是只狗崽,然而它的主人是阿木尔,养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狗崽还是狼崽无所谓,寒冬已至,靠着风干的狼肉与储冬的草料,加有悬挂起的数十张毛皮威慑,乞源部安然度过寒冬。

更难熬的是开春的之后,储冬的粮食和肉快没了,一场春寒,平添尸骨。

野兔开始繁殖的季节,饿了一个冬天的灰狼也到了繁殖的季节。

日夜嚎叫的狼群畏惧乞源部高悬的毛皮和围在营地四周的火把,是不是还有噼啪的声音响起,金铜铃铛系在火炬下,驱逐狼群的鸣金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响个不停。

乞源部的黄羊群在过冬之前换给了别的部族,只留了马儿和牛群。

年轻的狼刚刚有了自己的族群,闻到了厌恶和恐惧的味道,却没有闻到羊群的味道,宁可带着族人奔袭千里也不愿冒着风险无功而返。

狼的心思好猜,人的心思却不然。

阿木尔拒绝了赤那部查干巴日的联姻,阿丽玛年已十六,依然没有找人家,查干巴日为她物色了马阑勒部的贵族,两个部族联合到一起,总比单打独斗要好很多。

马阑勒就在塔拉草原的北方,黑水河的西北方向,狼群并不能全然离开水源,舍弃乞源部,就近的选择就是马阑勒。

居于水源旁的马阑勒牧草肥美,牛羊膘肥,且有一块肥沃的天地种植小麦,与南梁交战这些年,马阑勒更是提供了不少补给。

然而朔北毕竟没有太多良田,马阑勒部族富饶,却管不了其他部族的死活,那钦大君在时都不会阻拦南下抢掠的部落。

“马阑勒……”

阿木尔听苏合说起这个不起眼的部族,他让乞源部在过冬之前将黄羊卖出去,也是早看中了马阑勒的地方,但又不愿同室操戈,残暴相争。

“大萨满以为如何?”

苏合早先就听哈日查盖说过联姻的事,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查干巴日的女儿不能嫁入马阑勒,赤那部骁勇,马阑勒富有,两部联合,乞源部不是对手。”

朝格图:“原先环伺在黑水河的灰狼朝西方疾驰而去,赤那部能帮马阑勒驱逐那些狼群吗?”

“这就是一个好机会,倘乞源部施恩于马阑勒,施仁义者,怎不叫人心悦诚服。”

“赤那部呢?”

“再等三月,草木葳蕤,草色连天的时候,或可请查干巴日的爱女到乞源部作客,若是能交好,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不能交好,也可叫草原十八部看一看殿下的实力。”

朝格图暗地里嘀咕,他有什么实力?

乞源部所剩不过兵马千骑,就是能笼络马阑勒,最多也就召集万人,万人就想平定草原十八部吗?

“南史有武帝,起于草莽之间,锄耰棘矜,数百之众,亦可定乾坤,雄主霸业不在人之众、兵之利。”

也得让他看看阿木尔用兵如何。

追着灰狼的踪迹找到它们暂时栖息的地方,马阑勒部落的马儿各个躁动不安,灰狼的土腥味随着风刮到牧羊的圈里。

阿木尔率领乞源部的男儿,披上狼皮,设下陷阱,帮马阑勒将马群围困击杀。

其中多少辛苦不必言明,马阑勒部族愿赠黄羊予乞源部,被哈日查盖拒绝了。

部落首领的洽谈容不下闲杂人等,哈日查盖宽容,不求回报,马阑勒首领却知道,施恩不图报之人,所图报酬最大。

“带领你的人伏击狼群的那个年轻人,好似身有残疾。”马阑勒的首领呼和牧仁直言不讳道:“这样的人你还把他当成宝?”

“残疾怎么了,你只说眼下,草原可还有比他更凶狠的人,比他更有地位的人,比他更博学的人,比他更了解南梁的人?”

“单拎出来还是有的。”呼和牧仁并不买账,“除了归来那次,再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建立功业的打算,他有一统草原的雄心吗?”

哈日查盖默然,这才是最重要的,强将劲弩不是决胜的关键,率领他们的人才是。

那钦大君在位时十八部宾服,阿木尔真的明白应该怎么做吗?

事到如今,哈日查盖也没有回头路走了,只能尽力说服呼和牧仁。

“苏合已经拜他为主公,倘不与阿木尔殿下为盟。马阑勒部族不善战,却坐拥膏腴之地,靠着赤那部也不能自保,来日必与阿木尔为敌,你愿意有个强大的敌人还是强大的主公呢?”

闻言呼和牧仁也无话可说。

南梁虎视眈眈,十八部内斗倾轧,总得选一个,既然暗阿木尔是合适的人选,且又是个仁义之人,选他未尝不可。

盟约暂定,赤那部有意嫁女的事也耽搁下来。

人家好好的姑娘,家资丰厚,总不至于找不到人要。

依照大萨满先前所言,乞源部派朝格图前去赤那部邀查干巴日的女儿阿丽玛来作客。

大萨满打的好算盘,朝格图样貌俊秀,与阿丽玛正登对,情愫这事天神也说不明白,他用的美人计奏不奏效于他们而言都没什么损失。

金色的顶冰花开在原野上,少女梦翩飞的裙角正漾在镶满月华的银色梦中,草原竞逐的星辰,已经向阿木尔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