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之景之
敬之景之
“城中流民安置如何?籍贯身份可核实清楚了?”
幽州太守立上位,焦急地问询郑从彦这个下官,抱怨道:“景瑶区区一个小女子,胆敢在这等刀兵之地擅自做主,我定要写道折子送到天都,好好告她一状!”
安置流民的事就弄得郑从彦焦头烂额了,他还得安抚太守。
“少帝未立,圣后摄政,景瑶甚得其心,大人此举难免有嫉恨攻讦同僚之嫌,左右她立下了军令状,一月之后,死生自有分明。”
太守想,道理也没错,没再提笔告状。
郑从彦拱手告退,还得去处理那些流民。
说起这个来,他自觉脾性算好了,也忍不住怨怪景瑶这甩手掌柜。
早说过,秦州幽州风气开放,这两州百姓或与朔北人通婚繁育后嗣,单从相貌上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战火连绵,大多又拿不出信物自证身份,囫囵看押着也不是办法。
景瑶这几日一直在想何时起兵,如何夺回失地,又要如何战胜齐格勒,心里还记得流民的事,去流民营地时就见到了郑从彦。
郑从彦神情整肃,看着营地中妇孺被充作浆洗衣物的劳力,男子壮丁则被拉去制造拒马桩等军器。
混在其中的有不少身具朔北血统,或眼窝深邃,或是发色有异微卷曲状,还有的就是瞳孔颜色不同。
郑从彦见了景瑶后奚落她,“哟,我们仁慈宽厚怜弱悯孤的景将军终于舍得来看看自己一意孤行拿万千将士血肉夺回的城池换来的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流民了?”
景瑶充耳不闻,这么长的话,亏得他说得气不短人不喘。
“那是什么人?”
景瑶一眼就看出了流民中最特殊的那个,他与身有朔北血统的梁民不一样,他应当没有一丝南梁血统,是个纯正的草原蛮子。
更怪异的是,哪怕身在流民营,他左右也都有两位侍从。
“听说你二哥与那质子交情不浅,你与质子萧回应当也见过几面,兄弟之间总有相似之处,你看他像吗?”
景瑶:“郑大人是在怀疑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怀疑他可能是在那钦大君死后,从朔北草原逃亡的二王子那日泰。”
景瑶:“……”
他是疯了才会逃到敌国来,还好死不死地进了流民营,齐格勒都没有发现他的身份反而叫郑从彦发现了?
“郑大人有几成把握?”
“七成。”郑从彦问道:“依景将军之见,他与那质子萧回相像吗?”
景瑶不敢打包票,遂亲自提了此人审问。
郑从彦无奈摇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他既然说有七成把握,自然是拿到了十成的证据。
中军帐中,景瑶到底是名女子,与其他将士的营帐隔开有百步,她从流民营中提了名有蛮人血统之人入帐的事,惹得流言四起。
兼有先前割地的举动,使得流言愈发不堪入耳,好似景瑶是个愚蠢的好色之徒一般。
殊不知景瑶审讯那名蛮人时,郑从彦就在旁。
那日泰不仅没有隐瞒身份,还拿出了代表身份的狼牙,总不会是想找死来的。
景瑶冷着脸问他,“为何潜入我军中?”
“为了保命。”那日泰不同于齐格勒的骁勇善战,他更瘦弱一些,说起来,倒真是和萧回像得很。
“父亲病危时候,齐格勒兄长的母族部落撺掇他残害手足,将我驱逐出草原,流亡四方。我的母族在塔拉草原并不弱小,但那时大君亡故,齐格勒抢占先机,不宜起内乱,就把乌日汗和巴彦给了我,保护我继续活下去。”
“我本不愿再与他相争,只是齐格勒这两年害得太多族人身亡,我母亲的部落已经丧生了半数壮年勇士,牧马人只剩了老人和孩童,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景瑶心中苦涩,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这难道是万民之愿吗?
郑从彦漠然问道:“二殿下出现在此,敢问有何见教?”
“齐格勒身边的大萨满是位通玄的人,他十分厉害,却是中原人士,并不怜悯我的族人。我可以和你们合作,我联系母亲的部族,你们助我杀齐格勒,坐上朔北大君的位置,我定会竭尽全力使两国不起战火。”
景瑶和郑从彦四目相对,各有思量,命人将其奉为座上之宾,好生款待。
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郑从彦不曾为景瑶澄清,任由军中之人胡乱猜测
虽是有意为之,他仍苦思冥想彻夜不眠,辗转不安,披起外裳步于帐外。
守夜巡视的士兵行礼后越过他,继续巡视,转转悠悠的郑司马转到了景瑶帐前,踌躇徘徊而不得进。
“帐外何人,有何要事?”
郑从彦仍旧犹豫,却应了声。
“景将军,失礼了。”
他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夜半叨扰姑娘,实在失礼。
只因一月之期已经过半,景瑶必须夺回失地才能保住项上人头,偏有了那日泰这个变数在,郑从彦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郑大人深夜来访,倘若不嫌弃可以进来喝一杯。”
郑从彦眉头微蹙,行军之人,当忌酒色,景瑶怎么反而犯了这毛病?
他掀开白帐,见两杯酒,遥祭东南岸。
郑从彦再不好说什么指责的话,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杯素酒,一饮而尽。
“今日不是时候,改日再与景将军商议此事。”
哪能在一个姑娘家父兄下葬的忌日与她谈起那些手段不光彩的阴谋诡计。
“军机要事,何必改日。我父兄不是这么计较的人,郑大人但说无妨。”
“景将军大人大量,齐格勒妄图用反间计离间我二人,他好坐收渔利,亏得将军明理。”
景瑶皱眉很是奇怪,割地换流民这事是她做得有愧于人,郑从彦比她还年长好些,如此奉承却是为何?
“实不相瞒,郑某这里有个计策,虽不可夺失地,但能杀齐格勒,只是计谋有些……”
郑从彦边说边查探景瑶的神情,她一副早该如此的模样。
薄酒微醺,笑得娇美妍丽,倒叫郑从彦不好将美人计与苦肉计说出口了。
“真能杀齐格勒?”
郑从彦疑问:“你不忧心我有意害你完不成军令状,置你于死地?”
“郑大人多虑,今日是我父兄忌日,他们守了南梁一辈子,齐格勒是南梁大敌。我要是疑心您的用心,才是愧对我父亲与兄长以及南梁万千百姓,还请您将计策详细告知,好万无一失。”
“军中已有流言称,你是因为看上了那日泰的相貌,不惜以城池相换,请景将军这些时日稳住他,让更多人相信,你们之间交情匪浅,这是第一。”
郑从彦又道:“三五日之内出兵夺失地,行军时要带上我,只许败不许胜,败退之后以扰乱军纪之名,责我脊杖六十,留半条命即可。”
“最后,我自中齐格勒离间计,向他献上夺取将军性命的计策。”
景瑶眼睫颤动,此计的危险性不言而喻,她低语道:“不可。”
郑从彦喟叹,“景将军要做一名好色之徒,暴戾恣睢之辈,自污名声,连累忠义之名,确有些强人所难。”
景瑶知道,郑从彦是在以退为进,他一定也知道,她说的不可是什么意思。
“苦肉计得对齐格勒有用,仗刑之下郑大人不过余了半条命。若是齐格勒不信大人言辞并未中计如何?齐格勒要是为断我南梁半臂,径取大人性命又该如何?”
“我自有把握取信于他。”
天底下没有不爱权势的人,从齐格勒不顾朔北草原族人也要追名逐利开始,就注定他的心思要被人拿捏。
景瑶不赞同此法,郑从彦眯眼又饮了一盏酒,摩挲着酒盏光滑的外壁,以言语诱使景瑶心动。
“景大帅和少将军之死,固然有先闵帝猜忌深重之过,却是齐格勒有心挑拨之故,但若非与朔北战火不断,令尊与令兄和这万千将士又何必枕戈待旦?朔北若是没有齐格勒,那日泰不足为惧,十八部纷争,南梁才有安乐。”
“你父兄的仇,难道只杀一个燕录就够了?”
景瑶心知这是计,但她心中的仇恨之火,是要还给朔北一部分的。
郑从彦亲历过至亲丧命的痛楚,仇恨的火苗稍稍挑动一下就会席卷遍野,他又实在是个高手。
景瑶终究还是同意了他的计策。
美人计对她而言不痛不痒,只消每日去那日泰那里坐上一时半刻,好口舌的人就会传出各种流言蜚语。
反而是行军作战,要将战败之过全推到行军司马的身上。郑从彦提议以雁形阵破朔北骑兵,不出意外是必败无疑,景瑶鸣金收兵,将伤亡人数降到最低。
也算是随了郑从彦计策中的一环,景瑶以蛮不讲理的姿态,不顾诸多将士求情,杖责他六十。
“读书人六十脊杖,半条命都去了,求将军开恩!”
乌泱泱跪倒一大片求情的人,景瑶担着无知蠢妇、好色之徒的名声,今日又多了一条,不近人情。
郑从彦受脊杖时,还有他的拥趸高声辩解:“军令状是景校尉立的,下决策之人也是校尉大人你!郑大人献计您可以不用,怎能如此公报私仇!”
景瑶瞥了说话人一眼,冷冷一哼,负手身后,背过去不看,闭眼厉声道:“行刑之人胆敢徇私,刑罚加倍!”
郑从彦趴在刑凳上,咬牙切齿地笑,景家的人一向刚正不阿,他虽敬之景之,却更欣赏景瑶这样的人。
如今这世道,民如狗彘,人畜之别都不是很大,何惜男女。
景家能有这样的后人,景氏门楣就不会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