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压群芳
力压群芳
今年长夏刚过芒种,正该苦夏炽盛时,竟然连绵阴雨不歇。夜来西风起,麦穗还未收割就生了芽,半数倒在田里。
朝中鼓动割城池于朔北求和之声愈高涨,昌平帝仍犹豫未决,民心散乱。
天都中起了别样心思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关大人的长公子身份有异,实令人心神难安。
王子皇孙血统不可自证,惘论永安长公主不一定知晓此事。
关彻为关清养父,他还是南梁的朝臣。
此值风雨飘摇,关清若要证明身份,势必要引出当年计杀楚驸马的事。
君君臣臣,天地纲常。
景楚二家如此相似,又有朔北逼迫,昌平帝的皇位就难保得住了。
关清身份的事着实不是关彻说出去的。
但想来,晋开阳也好,温世平也罢,甚至是齐行之,都有可能是掀起这场狂澜的人。
而狂澜中心的人,未必会随波逐流。
昌平帝已病数月,燕妃及皇子没有来看望过一次,中宫皇后时时来探望。
时日一长,他终于从宫人侍从这里觉察到些微的不对了。
“皇后有本事,短短几月,阖宫上下都在你手中。”
王楚溪不再恭顺低眉,唇角勾起笑意。
昌平帝恍惚,王楚溪嫁给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贤明宽厚得体的模样。
“陛下,朔北要北阳关以南的五座城池,您如何决断?”
“绝不能让!”
“那陛下可有决断,是下旨令景氏子弟重掌灼墨军,还是封季无尘统领为镇北大将军,驱逐蛮夷,亦或者,陛下有更高明的计策,能保江山无恙?”
昌平帝艰涩地动了动喉头,灰白色的瞳孔涣散。
他要是有计策,何至于此?
到底是还有几分为君的傲气,祖宗江山基业,岂能从他这里被当作货品一般舍出去!
王楚溪轻嗤,“倘是朔北铁骑压境,不给便要夺,欺我秦幽等州无辜百姓,陛下又当如何?”
昌平帝盯着床幔上的绸缎,喃喃道:“朔北……真有那么厉害吗?”
王楚溪想,这句话算是无知无惧还是洞若观火呢?
南梁与朔北交战这么多年,哦,不对,昌平帝少年时就有互质求和了,他以为战争是史书上那寥寥的文句呢。
那钦大君号称草原的天狼星,朔北没有了他,齐格勒资质平平,兼有景琛破骑兵之计,确实大不如前。
但齐格勒比起昌平帝,可不止强了一星半点。
以强悍勇武为荣的朔北也不是崇文士之风的南梁。
长此以往,南梁必然亡国矣。
届时,不止昌平帝,内宫享荣华的妃子,辅佐天子的朝臣,备受尊崇的文人师圣,都得负起百姓遭辱的罪责。汉人俯首称臣于蛮夷,此罪,后世千百年都不能够消弭。
王楚溪轻叹,又恢复了往日模样,垂眸含泪。
“陛下,您可知,您时日无多了。”
气急攻心怎会缠绵病榻不止呢,王楚溪也是楚家的女儿啊!
“毒妇!”
昌平帝紧攥着身下的锦缎,目眦欲裂,嘶吼着叫人来。
“陛下稍安勿躁,等臣妾说完几句话,再叫人来也不迟。”
昌平帝怒视她,胸膛剧烈起伏,还要逼自己平静下来。
“陛下的皇子年幼,燕妃不堪大用,您时日无多,外头又有身负长公主血脉的宗亲现世现世。陛下驾崩后,只能是那不知真假的宗亲来承继萧氏的祖宗基业,陛下,您愿意吗?”
“臣妾知道,您不愿意。”王楚溪替他接上话,“太医可以下几幅猛药,为您续命,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身为父亲和君主,烦请您这些时日为皇子铺一条路。”
昌平帝阴狠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望您三思,燕妃兄长谋害忠臣良将,若是由她独揽大权,您的皇子不等长大成人就要被逼着退位了,臣妾好歹背负着烟阳王氏和大梁楚家两个姓氏,比她略强几分。再则,陛下您薄情寡义,心胸狭隘,朝野上下只剩了佞臣与直臣,依您多疑之性,除了您的嫔妃,您还有谁可信呢?”
幸而昌平帝有自知之明,将她的这番话听进了耳朵。
红衣灼灼,世家大族温婉而多谋的贵女,昌平帝还真是小瞧了她。
“你是怎么做到将宫内都换成你的人的?”
“这还是得多谢陛下,这些年来独宠燕妃娘娘。她骄纵跋扈,才叫我施了不少恩惠于人。”
昌平帝郁卒。
此值天昏,窗外的阴雨堪堪停了,天光乍亮。
西沉的太阳并不炽热,光芒从厚重的云层洒下来,宛若刺穿乌蒙蒙的利剑。
殿外嘈杂刺耳的声音传来,一群宫人紧张说道:“娘娘未经传召,不能擅入!”
“大胆!定是皇后娘娘吩咐你们的,陛下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见我!”
王楚溪擡眸笑道:“你看,这不是送上门来……”
找死的。
燕妃娘娘甩开一众宫人,径直推门而入,仍不忘给帝后行礼,瞧着不像狂悖之人。
朱唇未启,笑声先闻,却是讽笑。
“皇后娘娘谋害皇子,才解了禁足陛下就病了,妾求见多次都被拦下,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如此善妒,在后宫一手遮天,竟要独占陛下吗?”
王楚溪适才仔细端详了端详燕妃的模样。
未育皇子之前,她宫人出身微末,封妃之后仍惯着素衣,远山眉如黛,唇若淡樱,人如空谷幽兰,见之教人心旷神怡。
自育有皇子之后,许是有了底气,衣着打扮朝着艳丽打扮,绛红朱紫,唇不点而朱,蔻丹如霞光。
燕妃确有一副好皮囊,说是“皎若清月,灿若烟霞”都不为过。
王楚溪忽地失笑,接她的话,谦道:“一手遮天言之过早。”
燕妃媚眼茫然一瞬,正要再给她扣大帽子,却听王皇后说:“好了,燕妃要与陛下诉衷情,臣妾不打扰了。”
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给陛下行礼!
“陛下是天子,生杀予夺,莫非君恩,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胆敢无视陛下!”
昌平帝看着像是绝望一般闭了闭眼眸,没有和燕妃搭话。
“外头传言那个关家公子是永安姑母和楚驸马的儿子,他胆敢冒充皇室血亲一定是他爹有反意,陛下,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大行其道?”
昌平帝猛然睁眼,亏得她提醒。
他如今虽是笼中困兽,沦落到这一步,与关彻那个老匹夫脱不了干系,亏他还是父皇亲口所说可信的忠臣呢,竟然私藏逆臣之子!
说起来,王楚溪也是父皇给他挑的皇后啊!
王楚溪说会让他站起来活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他杀了真真假假的公主之子了。
昌平帝大笑,笑得上气接不住下气,燕妃吓到了,连忙倒了杯水,水没有喂进昌平帝口中,反被他攥紧了手腕。
“朕得给皇儿留着她……不能杀她!但朕还是天子,君要臣死,他……岂能违抗!爱妃啊爱妃,多亏你提醒。”
燕妃痛得咬紧牙关仍不敢呼声,对他口中的两个“他”也不明所以,暗道:陛下说不定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昌平四年夏末,陛下久病归朝,感念皇后之功,加封为“天后”,有临朝参知政事之权。
朝中刻板老臣反对之声高涨,牝鸡岂可司晨!
且多是以王氏为首的朝臣,其余诸臣子反而缄口不言。
昌平帝一看便知这是佯装做戏,没有兴致再和他们来回推拒拉扯。
诏令一出,王楚溪于帝位右侧下设后位,垂帘而参政事。
众人原以为她一介女子,见识浅薄,不知何为政事,遂以诸多杂事问询。
“南安郡下,流民四起而作乱,当如何?”
“农夫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劳而有所得,怎会作乱?”王楚溪淡声而威问:“南安郡太守何人,事农之政令如何?”
“太守……呃,太守……”
王楚溪哪里不知他们在耍什么手段,官官相护是常态,南安郡太守约莫是世家卖官做的人情,收了贿赂,以薄银兼并农户的田地,逼迫他们背井离乡,沦为乱民。
“流民到哪个州府,父母官当宽容待之,若流离之人愿留下,州府分予公田,免税三年。各地大小官员政绩三年一考,户籍人口亦在考察之列,若因苛政致使百姓流窜,实为其官员庸碌无能。”
退朝之后,诸多结党的官员同行离去,对这王皇后有了些皮毛的认知,各自不知该作何表现。
关大人之后与酸儒、说书人、道士同坐,将朝堂之事转述,三人沉默,神情各异。
晋开阳开口尖酸刻薄道:“这个问题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过,昌平帝如何做的?哼,乱民反贼,人人得而诛之,全杀了!”
关彻瞥他一眼,这是大实话。
“如此说来,王皇后比昌平帝强一些,听起来是个仁义且有所为的君上。”
齐行之抚着他雪白的拂尘,若有所思一般掐算了半晌。
温大儒笑他,“莫不是她还真有帝命?”
“哎,不可说不可说。”
齐行之没算出来这个,观星时见到了另一种星象,愁苦地薅断了几根拂尘,欲言又恐恰因他所言而应了星命。
温大儒收敛笑意,“王皇后虽仁义,似乎也习过为君之道,可惜纸上谈兵,太稚嫩了。”
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缺憾,换成关溯沉来,不见得比她更好。
“出身天然的优势,帝王亲授的权柄,她已然势成了。”
天时人和都占了,王楚溪早有君主之心,温大儒自知他的理由不够。这枝由野心和权欲浇灌的花固然稚嫩,已经力压群芳,夺春色第一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