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遍地白霜

遍地白霜

晏昭戴罪之身投案自首,却被季无尘告知他只是嫌疑人,而非私放质子归国确凿无疑的叛国者。

“你来自首,便是认罪了。”

认罪归认罪,他只能认他一人的罪。

昔日质子行刑,高楼上扰乱法场的箭矢依然不知出处,质子逃离天都有几人相助,晏昭绝不会他的计划完整说出来,画押的证词也就不足取信,只能将其暂收大狱,再候发落。

初夏时雨丝裹挟春泥的芬芳敲打窗棂,黄昏时分天光黯淡,穹空淹没岁时。

晏昭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回生二回熟,连狱卒看管都没有什么大变化。

还是赵成才,晏昭好半晌想起他还有个弟子叫赵小泉,今时今日,往昔如隔世。

赵成才自然知道他犯的是什么事儿,心下恨不能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可当初晏昭曾据实以告,又念及他教过儿子读书,暗中稍有关照。

饭食上比其他犯人好些,其他的他就帮不上了。

铁牢石墙上方有一扇采光用的小窗,阴雨雪天,狂风大作,雨水就会从窗外洒进来,打湿干草和寝具。

晏昭入狱的第三日,碎雨滴滴答答渗透了墙石,他靠着背阴的一面,苦苦思索着今后。

不是他的今后,从他自首起就知道他没有今后了。

是天都城中人的今后。

他还有一事不明,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托赵成才帮他去见阿公也好,监正大人都行,来探视的时候应该会为他解惑。

“太师大人,监正大人,您二位有什么话快些说,毕竟那牢里押着的犯人罪名不小。”

温大儒隔着牢门看他一眼就别过眼去看别处,眼中浊泪盈光,却说不出苛责的话。

“阿公,阿昭不孝,恭叩钧安,康乐无恙。”

隔着玄铁的牢门,晏昭弯腰后屈膝长跪叩首,仰面一副孺慕的模样看温大儒。

温大儒狠心不理他,齐行之看不下去絮絮叨叨说:“阿昭才回来怎么不来见你阿公,反而径直来自首?这叫你阿公多伤心,还得从狱卒口中得知,你在牢中要见我们……”

说了好半晌,齐行之瞥了眼祖孙两个,欲言又止,没能把想问的问出来。

“萧回到了草原十八部的乞源部。”患了治不好的腿疾。

后面半句晏昭没有告知齐行之,若齐行之全然相信星象所言,当知道萧回能活着无恙。他仍旧牵挂,是以一位长者拳拳爱护之心,晏昭就不说那些惹他忧心的话了。

“你叫我们来探望是为何事?”

“本来是有一事不明,求阿公解惑,我好无憾矣。此值风吹雨夜,仿若兵戈之声入梦魂,阿公和监正大人稍避一避雨再走吧。”

晏昭从铁栅栏缝隙里送出两个草垫,自己依然跪在冰凉潮湿的地上,闲谈起时令一般说起他们此番逃出天都所历经的事。

不像是逃亡路,像是少年一路繁花天涯,踏歌而行。

“从天都离开后,我们去了天下商人云集的吴州,吴州朱家在,百姓富庶,放天灯和流灯很明亮,椋河上明明灭灭,如梦似幻;北方星桥江漕运渡口的商人吆喝着南北稀罕的物件,萧回救了个朔北的少年;入冬后,朔北的风雪太急,我等不及想回来,忘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忘了和萧回好好道别。

“南下归来的路上,我听了好多传闻,像是前朝大齐的,今朝大梁的,至今还有人在说昌平元年的变法,还有,大梁萧氏皇族征伐天下时留下的逸闻,晋先生没有来,不然他说书的题材又多好多……”

温大儒和齐行之等他天南海北杂七杂八说一通,等到晏昭自觉说不下去后,外头雷始鸣,惊雷之后雨声唰唰。

晏昭面露痛苦之色,擡眸轻道:“是关溯沉。”

温大儒长叹,齐行之眸光闪烁,他们这些老人家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晏昭曾问他,“你们心中的帝王在哪里?”

一切都不是无迹可寻的,晏昭几乎回想不起来他是因何认得关清的。

杏林荫下,□□风寒,以为是倾盖如故,没料想玉楼金屋,遍地白霜,茫茫而无际。

“关溯沉是关大人长子,传闻是与外室所生,未入关家族谱,他少时立志要做个说书人,关大人嫌他没出息,常棍棒教子于街市。不入族谱的关大公子,关大人却要逼着他文韬武略都不逊于常人,今时今日,竟然带他去访旧闻圣,结交朝中之人。关清又不入仕途,这不奇怪吗?”

“还有晋开阳,晋先生,百年仕宦之家,没落贵族之后,因出身缘故,空有才华,却以贱业谋生,叫关溯沉看的话本子《百臣列传》和《帝王逸闻》又是什么?”

“阿公您门生故旧满天下,不知永安长公主的夫婿算不算您的得意门生?”

晏昭接连发问,温大儒不必答,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心中有数。

从前未深思,只当阿公他们心中另有帝王人选,毕竟萧旭实在德不配位,难做君主。

可饱读诗书的大儒和一国的监正怎会是乱臣贼子、窃国鼠辈呢?

温大儒要选,能说动齐行之,必然是皇室血脉正统。

晏昭往诸王侯身上想,却发现当朝自昌平帝的父亲起,夺位之争已然致使皇族后嗣凋零,宗室子弟更无适龄者。

只有永安长公主传闻中早夭的儿子,若是活在世上,当与他一般年纪。

与他一般年纪的,身世可疑之人,晏昭不做他想,已然能半信是关清。

他转而问齐行之,“长公主曾言,红玉玲珑骰不会借给外人。”

景珏确实是外人,但明月楼那日,跳祭舞唱挽歌的人中,有她和她已故夫君的亲生孩子,她借给的是关清的友人。

长公主与楚驸马的骨血,萧氏和楚氏的血脉,为何会交给关大人抚养成人?

这才是晏昭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阿公,我听闻先帝登基时,有王侯叛乱,是永安公主率禁军入宫襄助,才叫先帝在众皇子中坐上皇位,也是在这次叛乱中,关大人一箭误杀楚驸马,故而结仇。先帝本欲敕封她做镇国公主,永安公主不从,才只得了长公主的封号。关大人与她有杀夫之仇,又怎会安心将儿子交给他呢?”

温大儒目光悠远,越过他望见过往阴潮的岁月。

齐行之紧绷着的身躯忽地一松,晏昭还没有洞明世事,智多近妖到这份儿上。

“天家薄情,从来如此。”

齐行之广袖一甩,并没有看晏昭年纪小就说些糊弄事儿的话来搪塞。

“关清之所以是关彻的长子,是已故的楚驸马安排好的。”

左右闲来无事,英雄自古出少年,这一代的少年们还未经世事,不妨听齐行之讲个曾经的故事。

“哎,今日该叫上晋开阳的,这不就是术业专攻嘛!”

齐行之怅惘昔日,温大儒开口道:“阿昭,大梁开国之时,萧氏皇族与楚家和景家三家的先祖曾以兄弟相称,后嗣也当结百世之好,故而三家素结姻亲。”

“所以楚驸马才娶了长公主?”

温大儒摇头,“楚驸马真名楚南生,是个真正精才绝艳之辈。十三岁披甲上战场,十五岁入朔北鸦兵撒星阵,三进三出,杀敌无数,比景琛还要厉害。”

齐行之笑吟吟补上句,“那是他的武略,文韬上更是不输寻常,曾引得天都宣纸贵于金箔,得之笔墨,可作千金。”

“如此奇人,又是阿公的弟子,怎么没有听人提起过?”

“你阿公惜才,非要将他收作弟子,楚南生不乐意,费了好大功夫,他才肯做你阿公的门生,却不肯说出去。”

“彼时永安长公主深得禧宗皇帝宠爱,放任她习武弄刀棒。有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一来二去,两情相悦,禧宗皇帝昏了头,赐了婚。”

“昏了头,把女儿嫁出去了,才想起楚南生的才华、楚家手握的兵权,心生忌惮,又无可奈何。”

齐行之叹气,晏昭已然能从如今景家的现状窥探楚家过往。

“楚家人大都死于战场,马革裹尸,千古流芳,唯有楚驸马死得有些憋屈,但却知是禧宗皇帝用计将楚家将领杀死在战场上。”

“楚南生突遭变故,他又聪敏异常,自知是招了天家嫌隙,奈何枕边人既是所爱又是所仇,偏又有了幼子,诸多猜测不便言明,遂向禧宗皇帝讨了红玉玲珑骰。骰子机巧精美,无人知晓里面是什么,多有猜测称其中是禧宗皇帝写的遗诏。”

“奈何天家无情,要将楚家人赶尽杀绝,他料到必死的一日,又恐圣上不肯放过幼子,故而与关彻串通好,死于他之手,之后关清的身份才不易被察觉,可保他无恙。”

晏昭问:“此事永安长公主知道吗?”

齐行之摇头,“她原先以为自己的亲生孩子已经离世了。”可她是一个聪明的母亲,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大概从关清遇上晋开阳时,永安长公主就知道了。”

至亲夫妻相疏,怪道永安长公主如今以放浪形骸闻名于天都。

晏昭的疑惑得到了解答,更不后悔先去见了景珏兄妹。

景家父子亡故,关清长大成人,昌平帝心胸狭窄,朔北又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岂止天都不会太平。

而楚家的下场就是景家的来日,所以他劝景家兄妹早早离开是非之地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