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烟阳兮
哀烟阳兮
二月初,江南草长莺飞,塞北霜雪还未融化。
晏昭骑马横渡黑水河和天圣山,抵达南梁国土之上。
繁城此处临近北地,原来没能在朔北打听到的消息,趁着离天都尚远,还无人将他捉拿归案,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灼墨军少帅景琛刚愎自用,击溃朔北骑兵后夜宴醉酒误事,放跑了齐格勒,他自己也因为喝多了睡在雪地里被活活冻死了!”
“景大帅本就有伤病在身,伤心过度,病更重了,怕是撑不了几日。”
“哎,他爹好赖是熬过了年,朔北抢走的粮食,饿死多少人呐!”
……
景琛冻死在边塞,景大帅熬过了去岁,再担不起军中统帅之职,被齐格勒夺走的粮草不知要饿死多少南梁军民。
晏昭听闻,思及天都,那里波诡云谲,景家兄妹快到北地了。
去岁末,北阳关的书信送到昌平帝案上后,景家兄妹听闻兄长亡故,不及问缘由,不知何处起的流言先入耳,传成了景琛骄兵必败,酒后恣睢无状,溺毙于风雪。
景瑶彻夜未眠,身穿孝服,打马直入北直街,呈灼墨军墨色大旗长跪宫门外。
城门守卫统领抗令私放景瑶入宫,寒冬还没过,二九年华的少女跪在风雪中,冤屈声震天,“吾长兄从不饮酒,阴险小人害我父兄,求陛下彻查北阳关景琛死因!”
文敬堂门紧闭,昌平帝不曾出现回应她一句。
风雪加身,天地浑浊看不分明,匆忙追来的景珏心疼妹妹,将披风解下来给她,和她一起跪在文敬堂前。
不知为何,景珏回想起昔年春风楼里说书的老叟说的“一生困老天都才是天大的幸事”。
景珏的心口木然疼着,他茫然无措,再望着身旁跪立着、嗓音嘶哑仍然不屈的妹妹,说:“我来吧。”
“求陛下彻查吾兄景琛死因!”
凛然风雪中绽放着不屈的花儿,顶破冰霜,又似未磨砺的刀剑,令人心折。
叫那心怀鬼胎之人,忐忑难安,夜不能寐。
宫中燕妃娘娘称皇子风寒了三次,请昌平帝去探望,文敬堂紧闭不开,亦无果。
她的兄弟燕录还在归天都的途中,连她都没料到他这么有本事,竟然直接了结了景琛。
还是如此粗陋的手法。
时下讲究据众证而定罪,燕录没有回来,景琛确实死于风雪,任谁也定不了他的罪!
想到这里,燕妃抱着皇子以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还命人去看了看跪在风雪中的景三小姐是何模样。
宫人回禀,姝色倾城。于是又挨了一耳光。
风波中央的天都宫城,王皇后稳住了,隔岸观火,洞悉一切。
王楚溪乐意卖景珏景瑶一个人情,更乐意为昌平帝解眼下燃眉,派宫人去向景家兄妹传话。
传话的宫人是王皇后陪嫁入宫的婢女,撑伞而来将披风披到景瑶身上,低声耳语。
“景大公子尸骨曝于霜寒未能归家,二位跪在这里,逼得陛下不敢跨出宫门,就算能查明真相,恐因今日逼迫,后世反生诸多误解,污名加身实在愧对景氏英灵。二公子和三小姐暂且回去,娘娘亲口承诺,她必会竭尽所能还景家一个公道。”
景珏仰面瞧着她,行军打仗武斗他比不上妹妹,宫闱阴私,人心之争,他比景瑶懂得多。
不得宠的中宫皇后和得宠有子的燕妃娘娘,谁更能在昌平帝跟前说得上话,他心知肚明。
而且这本来就是和王楚溪无关的事。
景珏不走,景瑶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拍了拍雪屑,目眦赤红欲裂。
“二哥,娘娘说的有道理,我们得去把大哥接回来,再谈后事。”
二月春,景家兄妹赴北地,途径繁城,晏昭只与车驾扬起的尘土打了个照面。
北阳关军心动荡,景大帅丧子之痛未敢表露,还要撑着身体抚慰军心。
兴许是这一口气吊着,就在众人都以为景大帅挺不了太久的时候,他硬是戎装披甲站上了校场,扬起景家墨色军旗和南梁赤色大旗。
旗帜上三叠的铜铃声响彻寰宇,大旗带起风声,仿佛天与地之间的凛然雪色。
二月江南的万里春永不抵北阳关,他的一双儿女抵达关前时,手握着苦苦求来的诏书。
景珏和景瑶此来一是为扶景琛灵柩归天都,再是为了此事。
昌平帝终于允了景大帅解甲归田,灼墨军这面招摇的大旗终于卸下了。
景瑶始终记得要为她大哥洗清屈辱死法的事,在军中一连问了好几个将军,尤其是景琛的近卫。
灵堂棺椁在侧,景瑶言之凿凿,“几位都是我大哥亲近的人,他尸骨已寒,却留污名于世,几位难道没什么要说的?”
景珏只认得几位灼墨军的阿叔,好多年没有见过父兄,自然不认得他们亲近的人,也就没有景瑶这样的底气。
“你大哥确实是冻死的,这没有错,军中人都可作证。”
“最后见过我大哥的人是谁?我大哥也有可能是被人拖到冻雪中的!”
景瑶咄咄逼人,惹恼了其他几位小将,欺她年幼,欺她是一介女流。
“你父亲问过死因都没有再说什么,你个丫头片子,做梦撒呓挣,梦到你哥是被人杀害的吧!”
景琛的近卫嗫嚅着嘴唇不敢附和。
景瑶不被其他人影响,轻轻地抚过棺椁中景琛冰凉的眉眼,擡眸如怨如求。
“天都盛传,大哥他醉酒倒地,溺毙于风雪,但你们知道,他从不饮酒。”
“少将军最后见的人是燕录。那日打败齐格勒后,是燕录与少将军同行归帐的。破朔北骑兵往后大家的日子都会好上许多,一时饮多了酒。次日再见时,少将军已非阳间一人。”
景瑶:“军中无人详问燕录吗?”
“有,燕录大人自述行踪,说是和少将军同出宴饮帐中,忽而腹痛难忍,少将军自己回帐中歇息了。”
任谁一听都能听出来其中的猫腻,景瑶怒而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要让燕录碎尸万段。
还是景珏问:“无人对他的说辞有异吗?”
“谁敢呢,那是燕妃娘娘的亲哥哥,陛下亲授的运粮官,更何况,他声泪俱下,悲痛万分,怎好严刑苛责?”
他们眸光闪烁,似有隐匿之言,那说不得的难言之隐无非和说不得的人有光。
想说什么呢,他们想说:更何况,那是陛下不成器的大舅哥,陛下要他远赴边关,押运粮草,兴许就是有这样的旨意呢?
景家兄妹在边关待了三日,第四日平明时分盖棺,灼墨军十余名守卫服丧护送景琛的灵柩南下。
景大帅身体不好,随行马车上一直未曾下来走动,景珏扶灵还都。
按照南梁习俗,死于异乡之人灵柩归故里时,亲近之人当于沿途高唱招魂曲,引亡者之灵归乡。
断没有父为子歌招魂曲之理,余下能为他招魂的只能是景珏和景瑶。
“烟阳东湖,郎临仙居。
芝兰玉树,庭阶松竹。
前追长风后随雁,雁北去,人南归!
十一赏千赋,十三舞铜戟。
十五枕刀兵,十八奏凯歌。
三十埋于风雪地,增冰峨峨!
飞雪千里兮,魂兮归来!
无下幽都兮,魂兮归来!
哀烟阳兮,魂兮归来!
招魂已至,魂归、故里!”
北地衰草枯杨在萧瑟的风里摇曳,更向南去,时令未到,鸿雁不肯归。
凛凛寒霜,冽冽寒风,马车粼粼碾过积霜的尘土,破开刺骨的寒风。
这悲戚的挽歌招魂曲,景瑶和景珏交替着唱,沿途飘扬的招魂幡晃晃荡荡,在风中呜咽作声,像是真有魂灵附在白幡上。
执兵披甲的守卫每到此时扬着嗓子齐齐喊一声“回来吧!”
路人闻者,无不悲痛落泪,听闻是边关将军,守南梁平安,更是自觉停下来悼念亡者。
泼到景琛身上的脏水、他背负的骂名,他刚愎自用,醉酒毙于风雪……这些都好似不为人知。
哪怕死于波诡云谲的阴谋诡计,他依然是一名将军。
景瑶哽咽着,想到了宿命。
她曾经怨恨这些愚昧的百姓,忘记了兄长和父亲的牺牲,甚至决定凭着怨恨活下去,不再守护他们。
可哪怕上位者篡改史书,逆转功过,她想,景家的先人和兄长都不会后悔守护,只是代价太重,太重。
烟阳城近在咫尺的时候,这一队风尘仆仆的扶柩还都之人停在了城门外。
景珏到他父亲的车驾那里禀告:“已经到了天都北城门了。”
没有听到回应。
景珏咽着喉头,手指颤抖着叩响了马车的窗棂。
依然没有听到回声。
良久良久,景珏站得腿肚子都在打颤,他想,父亲也撑了很久。远眺西北,看到了一只苍鹰正飞过群山。
已是三月末了,趁着东风放纸鸢的孩童嬉笑打闹着,纸鸢飞到天外天,断线后消失不见。
天都城外的绿柳青翠,短亭送别的人们饮着新酿成的桂花酒,依依惜别,帕湿衣襟,欲言而凝噎。
景瑶似有所觉走来,问道:“怎么了?”
昌平四年的春风太冷冽,吹得一路流尽了眼泪的人,又一次泪如雨下。
他用袖口拭干了眼睛,和妹妹说:“北阳关最浓的两团墨色,我们的亲人,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