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玲珑
红玉玲珑
夕照映在驳杂的树影上,风起时仿佛亭亭艳鬼在逢魔时刻招摇。
王楚溪轻衣绫罗坐在树下,正捧着一卷书看。
“家有余食,则溢于岁;民朴则弱,淫则强,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
小丫鬟在旁不动声色,低眉敛目,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什么。
“群黎百姓,遍尔为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你说,这首诗是写什么的?”
小丫鬟的头更低了,她跟随大小姐的时日不长。
大小姐时常读诗书,想来世家女子都是如此教养的,只是大小姐的喜好更不同寻常。
诸如《君训》中愚民贫民的帝王之道和诗三百里祝颂君主的诗,她初初不懂,如今亦能觉察其中的不与众同。
不知别的世家女子都是手捧着这些书在研读吗?
小丫鬟不敢言语。
王楚溪无趣地合书,惬意等日影漏过树影透向她。
墙头似有脚步轻盈的猫儿踩到碎石子,西下的日光余晖有一瞬晃眼,王楚溪也没有看到那只猫儿的模样。
倒是有只红衣的鹰隼跃过院墙来。
小丫鬟正要惊呼,自觉掩口,讶然地看着这个翻墙而来的俊秀少年。
红衣少年跑得急,上起不接下气,双手撑着膝头微喘,强自稳住,擡眸眼含情丝。。
“楚姐姐,我、我有话跟你说。”
王楚溪让小丫鬟下去,给他倒了一盏茶,让他缓缓再说。
“我听闻,圣上属意你做太子妃。”
景珏直言不讳,眸光闪烁躲着王楚溪探究的眼神。
“我、我……”
王楚溪笑着拿帕子给他擦额角的汗水,“珏弟歇歇,慢慢说。”
“我心悦楚姐姐。”
少年慕艾最是澄澈,湿漉漉的黑色瞳孔携着满天星辰的璀璨,忐忑地等着一个回答。
王楚溪拭汗的手一僵,目光不自在移向别处。
霎时凉风起,风起裙裾如瑶台仙,仙子眉目怜惜,景珏的心却凉了半截。
他不急了,遂又问:“楚姐姐心悦太子旭吗?”
王楚溪不作声,不免想笑。傻小子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嫁娶两相宜都得有悦慕之情在,真是愚蠢。
“楚姐姐……愿意嫁给太子吗?”
王楚溪张口欲言,景珏却打断了她。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要是你喜欢太子,想嫁给他就好了。是真的这样想。”
景珏认真道:“楚姐姐嫁给心悦之人最好不过。我没有从府上大门递拜帖进来,而是跳墙来问,便是不想你虚言骗我。”
王楚溪的“愿意”二字放在唇边转了好几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定定看着景珏,红衣少年固执有诚恳,又自有一派风流写意,让他没由来想起在秋千架上的感觉,还有眼前少年凌空飞起的身影。
“阿珏是弟弟。”王楚溪婉言拒绝,又道:“至于太子旭,我只在宫宴和学宫见过他几回,莫说心悦,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景珏的眼神突然亮了。
“若圣上有旨意来,我身后两个家族,断不敢抗旨不遵。”
景珏问:“我就真的没有一丝可能吗?”
少年人初识情字,拼了勇气才敢站到她面前说这番话,不死心要问问会否有转机。
王楚溪笑道:“阿珏生母早亡,也没个姐姐,对我只是一时迷乱的错觉罢。”
“是不是错觉我知道。”
王楚溪一怔,摇摇头,忽然间就忍不住想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珏弟可曾听说过先帝在时的一样珍宝名为红玉玲珑骰,若是你能在圣上赐婚前找到此宝,便是千万人阻,我会嫁给你。”
景珏一愣,只要找到一件珍宝就能娶楚姐姐,他大喜过望,心中对那草原质子道了百句谢。
亏得他,不然真是要抱憾终身了。
他喜不自胜的模样,王楚溪尽收眼底,不知是戏说还是真情,“珏弟若是有把握,回去就可差人备好聘礼,吾静候佳音。”
红衣少年马不停蹄就要去找珍宝,抄近道仍从墙头翻过,许是来时太急,耗了力气,一惊一喜下不慎从墙头摔了下去。
幸而墙头不高,墙里佳人偷偷笑,笑渐不闻,墙外声悄。
先前离去的小丫鬟却将大小姐眸中的憧憬与渺茫的弱光尽收眼底,于是多嘴多舌了一句。
“景二公子也不错,我看姑娘心中有他的位置,与夫人说和说和,未必不是良缘。”
“你看错了。”
景珏转头走了,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意,浮想联翩中他已然向楚姐姐下聘,思来想去得去见见红娘。
再者那红玉玲珑骰,他只是听说过,论博闻强识,还得是晏昭。
晏昭和萧回正打算回学宫呢,景瑶忧心她二哥,和这二人同行,正在杏林荫下遇见了景珏。
景二公子藏不住事,登时便将他与他楚姐姐的约定吐露得一干二净。
本来打算道喜的萧回,瞧晏昭的神情,泼凉水的话也没说出口。
蠢货景二,他连红玉玲珑骰都不知道是什么,如今在何处更是不知道,如何能在几日内拿到?
“你说的红玉玲珑骰和我所知的是同一样东西的话,怕是不好拿到手。”
晏昭想起翰林院中一些前编修所记史实,不免觉得,景二公子高兴得太早。
“先帝在位时有三子一女,当今陛下是三皇子,非嫡非长。先帝仙逝后,南梁正值内忧外患,前头两位皇子不堪大用,楚驸马辖领禁军,陛下得永安长公主相助登基。”
“传闻中说,红玉玲珑骰,是皇室至宝,遣能工巧匠所制机巧,实际上也就是一颗嵌满珠宝的骰子,故而成了无价之宝,先帝驾崩后,此宝也无影踪了。”
萧回几乎要对景珏生出无限怜悯了。
情路坎坷,本是绝路,竟有了一线生机,生机何处寻,迷雾重重,亦不知。
景二公子垂头丧气,“楚姐姐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吧,我早该知道。”
萧回翻了个白眼,从前只觉得景二公子飞扬跋扈,肆意不羁,怎么没发现他还是个婆婆妈妈麻烦至极的人物。
“岂不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不做怎么知道一定做不成?”
萧回道:“你回去和你家认识的长辈打听骰子的事,我们也帮你打听打听,实在找不到,你好死心。”
王楚溪多大,先帝驾崩还不到二十年,这里是天都,官宦世家数不胜数,历经三朝的老人家他们身边就有。
景珏半怀期待回去,晏昭和萧回也要回家。
迎着山头斜照,倦鸟啾啾叫着,两只麻雀互相依在枝头,花蝴蝶绕着山花款款深情。
晏昭问:“你想帮景二公子?”
“怎么能说是帮呢?”萧回言笑晏晏说:“他要是娶了心上人,抢了皇帝的儿媳妇,未来皇帝看中的妻子,他能好过?文臣武将世家联姻,他们能有好下场?我这不是帮,是害他。”
晏昭惊愕,这话在理,可他却笑道:“嗯,害他。那你可得费些力气,红玉玲珑骰不好找。”
“还是那句话,尽人事,听天命。”萧回满不在意地折断路旁开着淡黄色小花的荆棘条,枝条细嫩,不刺手。
他说:“那个王楚溪对他未必无情,天都城卧虎藏龙,想也是要与命运小赌一把,我倒是想看看,哪个会赢。”
质子殿下嘴硬,有些想帮景珏,又出于立场而无法坦言,晏昭对此一笑了之。
他公务繁忙,顾不及他们找玲珑骰的事,稍向阿公提了句,询问无果,暂且搁置。
萧回将此事放在心上,主要是学宫来了新弟子,同窗各奔前程,皇帝还没想起来他这个质子,连关清都忙着应付他老爹和师父,只有他整日里无所事事。
思来想去,他认得的能有机会接触到红玉玲珑骰的人,一张手数得过来。
温大儒,阿昭哥问过。
晋开阳,市井之流,啧,他好像知道挺多。
齐行之,司天监正,就算是不曾接触玲珑骰,他还是方外之人,能掐会算。
死马当作活马医,实在寻不到,让他起卦掐手指算一算方位,好赖也是个办法。
萧回决定去望星楼问问看。
齐行之正在院落起卦,擡眼见萧回,高深莫测道:“你看我这卦象,你是来找东西的是吧?”
萧回恭维道:“真神了,监正大人如何知晓?”
“水天需,守正待机。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准不准?”
萧回搜肠刮肚找尽吹捧之辞,齐行之被夸得舒坦,问道:“要找什么东西?”
“您可曾听说过红玉玲珑骰?”
齐行之捋胡子的手捋下来几根白胡须,萧回暗道,看来是知道。
“你找这东西做什么?”
“我一友人钟情一姑娘,姑娘要他将此珍宝献上才肯与他结亲。”
“你哪个友人?晏昭还是关清?钟情哪家姑娘?不会你自己就是这个友人吧,看上了哪家姑娘?”
萧回道:“还不许我有别的友人了?你管人家钟情哪家姑娘呢!”
齐行之被呛声也不恼,笑眯眯道:“你可以让你那友人放弃了,红玉玲珑骰在一个绝对不会把它交出去的人手上。”
“谁?为什么?”
“世家楚氏还未凋零时,昔日以战功向先帝讨要玲珑骰,先帝初不允,楚驸马再讨要,帝赐下,楚家将起视为传世之宝,可惜并无后嗣。后有诸多梁上君子入荒芜楚宅行窃,皆无功而返,传言此宝早已遗失。
怪不得王楚溪想要。
“您也说是传言,想必您知道此物在何人手中吧?”
齐行之叹道:“此物是楚家的东西,不在楚家,自然在楚家人手里。”
萧回眸光变换,“是那位嫁给王家的楚夫人还是王楚溪手中?”
齐行之笑他愚笨,“不动脑子,天都城还有位楚家人,虽然很多人都快要忘记了。”
“永安长公主。”
帝女出降,厚恩如此,驸马早逝,楚氏无后。但依照本朝嫁娶之仪,她确实算楚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