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欺人
冬衣欺人
冬月冷雨细如丝,萧回搓搓手,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晏昭。
“这个是别人给我的。”
“谁?”
萧回摇头,“不知道。”
“几时给你的?”
“和景二比试之后,次日清晨就放在门口,写了信是给我的。”萧回眨眨眼,心说,我还以为是你或者温大儒给我的。
倒是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信中写了什么?”
萧回从床上将他的演义拿来,取出一封夹在其中的纸条给晏昭。
“萧回殿下,顺候佳吉。”
晏昭翻看背面,确信只有这一句。
哪里来的佳吉?这人要候什么佳吉?
他问萧回,就这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德行,指定问不出什么。
不过他记得那天确有位客人到访,阿公的故交,如今望星楼的司天监正。
“你到南梁快满一年了,来日可愿留在南梁?”
萧回愣神,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而且这不像晏昭能问出来的话。
南梁啊,南梁天都城,春有丝雨百花夏有藕花深处,这很好,可他留在南梁的话,难道不是只能留在天都城吗?
没有人愿意做囚徒的,萧回只有在这里才叫萧回,他不敢拒绝晏昭,心中也有那么一分的不情愿,不情愿拒绝晏昭。
晏昭不用等他的回答就知道答案了,小质子清澈的瞳孔染上混沌,他不肯的。
“那你是更愿意回到朔北了?”
小质子仍是一副痴样,瞧那模样,不似将朔北当作心中净土,桃源故乡。
他心无安处,飘萍无根,晏昭本想告诉他送鹤氅的是谁,也不好再说。
“这件衣服你留着。我看你衣箱里没有几件冬衣,趁这几日还未落雪,路好走,带你买冬衣。”
“我、我没银子。”
萧回心虚地低头,脚趾在罗袜中尴尬地蜷缩着。
不能总是劳烦阿昭哥,时日长了,他也会烦的,何况是和银子相关的事,亲兄弟还要因碎银几两反目成仇呢,他们本来素不相识。
依照礼制,他该是和皇室一样裁制冬衣的,显然,南梁皇帝不一定记得还有他这个人。
晏昭的银子都是温大儒给的,不当挥霍无度,却也不用这般战战兢兢精打细算。
“你既算得阿公半个弟子,吃穿用度上不会令你艰难度日,无须在意这些。”
萧回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晏昭只得道:“逢年节,官宦、世家、王族子弟都要入宫参宴,那时比现在还冷,总得有件御寒的衣物才好,不然,恐旁人以为南梁薄待于你。”
言尽于此,他要是还不应就是不知好歹了。
天都城一二等做成衣的铺子,光是记名做衣裳的都排到年后上元节了。
晏昭领他进去打听了一下,诸如“浮光锦”“千金裘”之类的织品,别说一尺几斗金,单单是那关外塞外稀罕之物,运输路途耗费都够寻常人家数年开支了。
不及感叹天都城达官显贵豪奢,晏昭和萧回转道去了另一处小巷里的成衣铺。
晏昭说,是他问了不少同窗,这家店铺绣娘的手艺好,用料实在,不诓骗人,价格也公道。
掌店娘子瞧见唇红齿白的小质子在前,月白长衫不是珍奇锦缎织就的,想来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
满脸堆起笑意正要夸小公子生得俊俏,先入眼的反是他蛮人的身份。
老板娘不愧是开门迎客的,稍稍一凝滞,面不改色,笑脸相迎。
“两位需要些什么?”
“冬衣。”
循着声儿,掌店娘子才注意到这儿还有位面如冠玉的晏昭公子。
世家大族的弟子当不会让两个小儿到店置办衣物,她猜,他们不懂行情。
晏昭当即便选了几匹布,顺便给了定金,道:“依着他的身量,裁几件冬衣,絮里厚实些。”
掌店娘子拿出尺子来,喜笑颜开道:“那是您留个地方,做好了给你们送到,还是得空了,您来取?”
“改日来取。”
时值年节,平头百姓也是要过节的,因着贫寒多是买几尺布回去夹些陈年破旧的絮料权作保暖的新衣,像他们两位一看就是没有女性长辈张罗的公子少爷,料想他们急用,不出三日便做好了。
晏昭和萧回来取的时候,店中正有客人来取衣服。
一个年轻的小妇人牵着七八岁的小儿,直接将新衣给拿小孩套上。
晏昭等在一旁,见那妇人给自家小儿理了理发髻,眉眼弯弯地拽了拽她家孩儿身上并不合身,而且长到坠地的衣衫,抚平褶皱,再捧着小儿的脸说:“好看,就是稍有些大了的。”
掌店娘子笑道:“孩子长得快,大一点能多穿两年嘛!”
“是这个道理,回去将下摆袖子往里缝几针,明年再放出来,正合适。”
她家小孩儿红扑扑的脸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也是笑意,学着娘亲的模样将袖子折起来一层,牵上阿娘的手,说:“明年就正合适了。”
小妇人转头看到两位小公子还在等着,忙道:“有客人来了,不耽搁你做生意,我们回家去。”
掌店娘子挥挥手,转身取了给他们俩做好的衣裳,笑着说:“小公子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可要穿上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合身?”
萧回忙不叠摇头,大概比划了一下,却被掌店娘子笑着推到内室屏风后。
他进去了又出来,拉上晏昭一起。
掌店娘子掩唇笑道:“要是有不合身还要改的,只管叫人。”
晏昭应声,却不解萧回为什么把他拉进来。
“你试好了我去把剩下的钱付了。”
“等等。”
萧回摸着那几件崭新的衣物,天青色衣上绣了簇簇梅花,夹层摸着很厚实,但他没有温柔似水的娘亲来给他看衣裳是不是好看。
晏昭似有所觉,小质子大约是想念远方的亲人,不急着出去了。
萧回褪去外衫,看那绣着不同花纹的新衣,冬衣繁琐,他不知道该先试哪件。
“这件是穿在里衣和外袍中间的,我看看……”
晏昭为他整理衣领和前襟,不防便碰到了小质子的脖颈,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指腹上温暖未褪去,晏昭也不清楚,好赖他是个读书人,怎么沦落到要伺候草原质子穿衣的地步?
目光稍移,余光见萧回侧颈处有一点红痣,又给他整了整衣领才转至身前。
“嗯,刚刚好。”萧回拽着衣袖说。
晏昭:“正合适就好,那你慢慢试其他的,我去结账。”
“阿昭哥,刚刚那个小孩的衣裳要明年才会正合适。”
“嗯。”
“我的这个明年长高了还能穿吗?”
小质子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晏昭猜不到他是想让他说能还是不能。
“明年还会裁新衣。”
小质子试探问:“那明年的时候不要做刚合适的衣服了吧?”
晏昭无奈轻道:“随你。”
可巧不是,穿上新棉衣的第二日,冷雨萧瑟转成雪,尤其是上林学宫,山上起风,地势还高,轻絮一落铺成一地霜华。
上下山都得小心脚下滑倒,课业成了件不十分要紧的事。
像景二公子这般将门出身,大冬日里最嫌裘衣累赘,进了学宫内室是死活不肯再穿。
少年身量俊挺,显得一屋子的读书人都弱不禁风。
景珏惯是瞧不上草原质子,上回比试戛然而止,看在草原质子伤了手的份儿上没有再为难他,这会儿养好了,当然还是要冷嘲热讽几句。
这不,见着小质子裹成一颗球了,还冻的发抖,他就忍不住想骂他矫揉。
“朔北八月飞雪都没冻死你,怎么到了这儿却一副要冻死的模样!”
萧回掀了掀眼皮,擡眸见着一张肆意的面孔,心下生疑,景二公子说得不好听,但在理,难不成这里真的比朔北还冷?
景珏最瞧不上他这一副人人欺辱还不吭声的模样,嘴上逞过几句瘾后冷哼一声离开了。
回头寻了稍晴雪融浆洗衣物的时候,春喜拆开了质子殿下新裁制的冬衣,摸了一手的黑白絮,满脸复杂地看着坐在堂前晒太阳的小质子。
“萧回殿下,您和晏昭公子大约是被人骗了。”
萧回看着春喜手中黏成一坨辨不清楚原料的絮状物,早有预料般叹道:“早听说过芦花冬衣的典故,没想到有一日还能亲身经历。”
春喜:“该去找那缺德的店家讨个公道才是,不然岂不叫她骗更多人了?”
“不去找她了,自认倒霉吧。”
“那怎么行!”
春喜小太监很是愤懑,质子殿下笑吟吟地盯了他半晌。
小太监也没了怨气,不再提去讨公道的事了。
如何讨公道呢,叫上晏昭去店里指着看店娘子的鼻子骂她为商不诚,店大欺客?
晏昭知道了肯定会去,但她约莫只欺了蛮人质子一人,不好再让晏昭因此挨人家口舌羞辱。
你看,方才还为他义愤填膺的春喜,看到他的眼睛想起他的身世都不气了,想来,他再去买东西应该拿蒙眼布再遮住眼睛才是。
“去帮我借些针线来。”
春喜睁大眼睛问:“您还会这个?”
“我娘是你们中原边境的人,我见过她缝衣裳,看着不难。”
质子殿下说:“将那几件衣裳全拆了,我看是有四成陈粗絮头,六成芦花,凑一凑,也能紧出了两三件御寒挡风的。此事你不要声张,烂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