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七十九章 观风(为盟主虞渊初鱼加更5)

‘观风’谓‘以观民风’也。」观风殿正殿外,王衍笑授胡须,亲切地看着颜含,说道。

颜含默默打量四周,并无言语。

观风殿是汴梁宫的主体建筑,举办朝会、封侯拜相之所。

就颜含看来,与建邮宫太极殿相仿,不如洛阳太极殿。

陪都终究只是陪都。

「夷甫三十年下来,可曾观得民风?」颜含突然问道。

王衍沉吟片刻,道:「北地民气劲悍,不尚务虚,又倡唯才是举,与江东确实不太一样。」

「何止与江东不一样,与三十年前的洛阳也大不一样吧?」颜含说道:「却不知王夷甫你怎么熬过这么些年的。你大半本事在一张嘴上,却能做得丞相,直让老夫怀疑北地风气是否变过。」

王衍哈哈一笑,并不反驳,连连邀请众人入座。

今日以宴请降人为主,大梁这边作陪的只有丞相王衍、尚书令褚翠、左右仆射梁芬、陈胗、吏部尚书毛邦、侍中羊曼、刘闰中、黄门侍郎阴元、中书令乐凯、中书侍郎沈陵、御史大夫裴部、御史中丞陆荣、都水监范贲等人。

枢密监陈有根、在京的府兵诸卫将军、广威将军祖约、楚王中尉司马祖涣等人也来了。

桓彝、桓温父子是「特邀嘉宾」,同样在场作陪人员非常有代表性,即世家大族、武人新贵、天子门生、胡人代表都来了,其中有些人还有别的标签,比如南渡后再北归的桓氏父子、祖氏叔侄,比如南人北仕的沈陵,比如普末洛阳旧识、比如蜀地降官等等,总之很有代表性。

江东降人则以司马衷为主,另有颜含、刘、刘群、王羲之、应玄、何充、

陆玩等数十人。

众人分次坐下后,宫人开始上菜。

邵勋还没来,王衍便招呼众人,只见他扫了眼司马衷,道:「临沂伯南渡多年,可还识得北地佳肴?」

司马袁已被册封为临沂伯,这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此刻听到王衍的话,

有些拘谨,赔笑道:「一时感怀,让丞相见笑了。」

要不说人奇怪呢。司马衷原本志志不安的时候,想到过死,故有时候还能故作坚强,现在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反倒没以前那么自然了,处处透着小心,让一众江南降官暗暗叹气,有那感情丰富的,已然面露悲容,但又不敢表露出来。

「士瑶。」王衍又看向陆玩,笑眯眯地说道:「今食得酪否?」

陆玩面色一变,却抓起面前的奶酪,放入口中吃着,咽下去后方道:「蒙赐酪浆,甘逾珍。昔闻周礼八珍美,今知王公膳真。幸何如之?」

王衍哈哈大笑。

笑完,举袖擦了擦眼角,仿佛眼泪都笑出来了,又顾左右而问道:「今开平盛世,却不知培壤(iou)植得松柏否?」

沈陵闻言,苦笑叹息,今日王夷甫是处处针对江东士族啊,原因大概也知道。

一是当年王导请陆玩吃奶酪,陆玩回去后写信说吃完后委顿一夜,差点变成「伦鬼」。

二是昔日王导想与陆玩联姻,人家说小土丘上长不出松柏(培壤无松柏,喻寒门与高第不能联姻),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薰不同器,喻君子、小人不能同处),我吴郡陆氏不能与琅琊王氏同流合污(「义不为乱伦之始」),这个回复其实是相当刻薄的。

没想到王夷甫旧事重提,有点不礼貌了。

而沈陵苦笑,在座的武人们却哄堂大笑。

右羽林卫将军苗愿笑得捧腹,道:「时移世易,现在薰也能同器,刘侍中?」

「尔母一一」刘闰中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很快止住了,道:「苗将军攀上天家,现在看不上我上党刘氏了。」

苗愿端起酒杯,遥敬刘闰中。

刘闰中一饮而尽。武人经常口不择言,屁大点事,一杯酒就没了。

陆玩则脸色僵硬。

其他降官亦相顾失色。

不过陆玩很快调整了过来,只见他笑了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昔禹凿龙门,移山填海,培亦可为五岳之基。若得东海之壤,培何愁不生松柏?」

尚书左仆射梁芬听了,眼角余光向王衍。

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话语中暗带讥讽,只有「东海之壤」才能让小土丘长出松柏。言下之意,我吴郡陆氏要联姻,也得是东海邵氏,你琅琊王氏还不配!

此言一出,武人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很快有人窃窃私语,向他们解释。

于是再度哄堂大笑,这帮没心没肺的杀才真的谁都笑,笑吴人,也笑北地士人。

王衍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通事舍人入殿,大声道:「天子至矣。」

众遂敛容。

邵勋已经在外面听了一会了,这会进来便笑:「诸君口舌都很便给啊。」

「拜见陛下。」众人纷纷拜倒。

「无需多礼。」邵勋坐到御案之后,扫视一圈,道:「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得其所而道并行焉,何来争执?再者,琅琊之云蔚,岂不接吴会之霞绮?吴人亦吾赤子。北人、南人当阴阳相济,事自成也。来,满饮此杯。」

说完,举杯相敬。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回敬。

放下酒杯后,邵勋向司马衷,问道:「临沂伯来京数日了,可还过得惯?



说话间,已有宫人给他上了一道菜:羹鲈脍。

司马衷见得此菜,眼皮直跳,立刻说道:「陛下既承天命,臣得沐光辉,荣幸之至,断无莼鲈之思。」

邵勋含笑点头,道:「此为建邺宫中厄厨所制,朕亦爱江南菜。」

司马哀连连赔笑。

邵勋已经得到了试探的结果,遂不再难为他,又看向陆玩,说道:「江南初定,然民情未附,土瑶可有所教?」

陆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廓清寰宇,功超汉武,欲酬勋臣,仆敢不拜服!

,」

邵勋摇了摇头,道:「士瑶心中有气,朕真心求教。」

陆玩看了他一眼,稍稍沉吟一番后,说道:「陛下既有所问,仆便斗胆直言。」

「但讲无妨。」

「其一,江东有许多学田,虽托寄某家,非独一家资财。田地所得除供本家子弟学习外,更有教化蛮夷之用,夺之恐伤文教。」

「其二,仆闻陛下重商。吴郡顾氏擅货殖,山林所出多变为纸、茶、竹、漆等物,夺之恐滞商路。」

「其三,江南诸族开辟污莱,数代人苦心经营,方有今日。会稽虞氏尝出私囊建围堰,以利百姓灌溉,故民望甚隆,民谣有言‘虞公堰,万家饭」,骤易其主,恐生民怨。」

「其四,昔司马炎行占田制,许世族保田荫客。陛下立军功制,予勋官品爵相易。治大国如烹小鲜,仆愚见一—」

说到这里,陆玩抬起头,看了邵勋一眼,道:「陛下可以江南新垦之地酬功,存旧族祖产。如此,则‘新旧共治」,欢欢然也。」

邵勋不悦道:「卿言存旧族祖产,莫非要朕效江东王与马共天下之事?」

王衍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陛下圣明烛照,岂是司马氏可比?昔魏武屯田许下,既能强兵又不伤颖川土族,陛下何不效仿?」陆玩说道。

「朕之功劳比之魏武如何?」邵勋问道「魏武不如陛下。」

「既如此,卿屡为吴地张目,何也?」

「昔张良劝都关中,非为楚人谋,实为汉业计。臣今进言,惟惧江南生变累及圣德耳。」陆玩回道。

「朕若强行分田,则何如?」邵勋又问道。

陆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兵威所至之处,无不平。」

邵勋笑了笑,道:「朕这便要发《问江南田事诏》,卿若携此诏回江东,劝说诸族,朕可在河陇多分些田地予卿家,陆氏子弟亦可诏举一二。罕、西平等地,朝廷声威难及,胡虏屡屡侵吞草场、良田,防不胜防,正需衣冠正族西迁,

以遏贼势,如何?」

「陛下有命,仆敢不奉诏!」陆玩心下暗叹,最后一番努力没有奏效,江东大族也别怪他,梁帝是铁了心要分由了。

「朕并非虚言。」邵勋说道:「河湟谷地,水甘土活,良田万顷何足道哉?

昔有卫、郭、马等大族,今皆蓼落矣。卿祖上亦有武风,陆逊、陆抗皆一时之选,与魏普斯杀亦不落下风,今当重振。西迁之时,朕特许尔等携部曲千家同行。」

「仆谢陛下隆恩。」陆玩沉声道。

邵勋又笑。

陆玩因为举族西迁河湟而谢他「隆恩」,真的吗?他不信。

不过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别说河湟了,还有去高昌的呢!

按照最新收到的消息,各路兵马攻会稽,余姚虞氏已经滑跪,邵勋令徙其族至高昌郡。盖沙州来报,高昌胡人众多,民亢不振,请徙中土大族。

为什么一定要是大族而不是散户百姓?这都是有原因的。

大族更容易在当地站稳脚跟,同化能力也强,现在河西走廊诸郡的阴、汇、

李、马等族都是汉代迁徙过去的,邵勋自然要藏仿了。

这事已经定下,绝无更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