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4章 起因
庭院里,百年的古槐,枝叶间漏下细碎的光斑,映在曲折的回廊上。
王珪从屋中走出来,站在廊下,抬眼去看远处橘黄色的天空。
廊下的绢纱灯笼尚未点亮,青色的纱面上绣着云纹,随风轻晃时,仿佛真有流云在暮色中游走。
王珪叹息一声。
最终,还是迈步离开了院子,朝着王崇基所在的院子里走去。
毕竟是自己的长子。
打也打了,如今静下心来,该教导,还是要教导。
否则,作为他的长子,将来如何能继承家业,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房间里,王崇基趴在床上,侍女正在小心翼翼的为他换药。
“嘶!轻点!下手没个轻重的。”
王崇基惨叫一声。
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二十板子,家里的下人下手没个轻重的,不知道做做样子就是了,还真下手打啊?
老爷子正在气头上,你们也是傻子吗?
殊不知,只有下重手,才能保住其他。
王珪走到门口,门外候着的仆从赶忙行礼。
脚步未曾停顿,直接走入房中。
王崇基趴在床上,扭过头去,正好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进来,匆忙间想要支撑着身子起来。
这一动,却是直接牵引到了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霎时间,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嘴角都咧了。
暮色透过窗户,投入屋子里,将王珪的身影拉的极长。
“父亲。”王崇基嘴角嗫嚅,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愧疚。
这次,他的确是给家中带来了巨大的麻烦,给父亲带来了麻烦,让父亲难做了。
王珪吩咐仆从,给他拿个凳子过来。
凳子搬过来,王珪挥了挥手,让众人先下去。
“主君,这药.......”
“我来就是了。”王珪应声。
趴在床上的王崇基愣住了。
“是。”仆从恭敬应声。
王珪躬着身子,亲自为王崇基换药,动作轻柔,目光中满是心疼。
“打了你,为父也于心不忍。”
“父亲,是儿子错了。”王崇基说道:“儿子不该这样做,而且,这种事,就算是想要做,也应该问过父亲的,而不是擅作主张。”
“儿子也不应该在外口无遮拦,与旁人,什么话都说。”
王崇基回想起挨打前,父亲说的话。
心中也多了几分愧疚。
这件事是一个圈套,但是也不外乎是自己做错了。
陷阱就在那,是自己,亲手将把柄给出去的。
到最后,却是要父亲来收尾,被陛下指派了得罪人的事情。
还不得不做。
“你说的话,为父相信。”王珪小心用干净的布巾,将伤口遮住:“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一些,让仆从彻夜守着点,莫要碰着伤口。”
王崇基点了点头。
“庄子上的书院,入学考试那天,捣乱的人的确是有,但是也不缺浑水摸鱼的人,你能够控制的住自家人,可是别家人做什么,带了什么,是什么目的,你能把持得住吗?”
“就算是要做事,也不是这么做的。”
“这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参与进去的人越多,越是麻烦,越是不可控,这不,到最后出了事,不管什么样的结果,谁都逃脱不掉。”
“黄泥巴掉裤裆里,说不清道不明,除了吃这哑巴亏,还能怎么样呢?”
“庄子上王府两卫一千人,你想啊,书院招生考试这么大的事情,泾阳王怎么可能放着不管,那书院,泾阳王府砸了多少钱,耗费了多少心思在里头。”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王府两卫早就密切的监管了整个书院及其周围。”
“太子身边的高手,明里暗里,更是数不胜数。”
“不管是捣乱也好,做其他也罢,注定是要失败的。”
“而失败了,就会被人拿捏住把柄。”
“刺杀太子储君的罪名落实了,下场是什么?”
王珪语重心长的说着:“太原王氏覆灭,整个宅邸,满门尽灭。”
“怕不是祖坟都要被夷平啊。”
“陛下的确是忌惮世家。”
“可是陛下不怕世家。”
“以往,世家仗着权势,在朝堂之中,呼风唤雨。”
“依仗是什么?是就算是天下推翻重来,世家还是世家,皇室就不一定是这个皇室了。”
“可是当今陛下,他惧怕这个吗?”
“他要治世,可是世家的事情,过分到一定的程度,陛下不会容忍,如今的陛下,也不怕重来一遍,上马打仗,下马治国,谁比得上当今陛下?”
“这五年来,陛下在百姓间的名声,也起来了。”
“百姓不管皇室,不管朝堂,不管世家,谁坐高堂能让他们日子过的好,他们就拥护谁。”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灾害,朝廷调拨人手,调拨钱粮,陛下事事以百姓为重,百姓会不感激?”
“所以啊,世家所倚仗的东西,所不惧怕的东西,陛下也不怕了。”
“若是还要拿着以往的想法,去规束当今的陛下,那是不管用的。”
“这件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
王珪耐心的给儿子说着这些话。
希望他能听明白,能心里有数。
“有些事情,放在以前,对于世家来说,不叫事,可是放在现在,或许是小事,或许是大事,又或许,是天大的事。”
“甚至是,灭顶之灾。”
王崇基趴在床上,面如死灰。
是啊,父亲说的对。
以前对于世家来说,都不算什么的事,到了如今,不一样了。
世道不一样了。
当今陛下的脾气秉性,不一样的。
他不是太上皇,更不是前朝的隋炀帝。
“儿啊,你与为父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要这般做的?”王珪问道。
若是只自己的儿子一时想起来,那不可能这件事连崔家都牵扯进去。
难不成就是几个年轻人凑到一块去,突然脑子一热,就这样了?
“泾阳县庄子上的书院要办招生考试这件事,在长安城里也传开了。”王崇基说道:“那时候茶楼饭肆里,全都是议论那边的招生考试的人。”
“因为那边的招生考试,竟然对学生的年纪也有要求,这跟长安城的书院是不一样的,再加上前段时间,朝廷颁布的两金制度,也是起源于泾阳县的书院。”
“大家都对那书院充满了好奇。”
“也有人,说要让自家孩子去考那书院的。”
“总之,传的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那天我正好跟郑家的六郎,还有崔家的五郎,卢家的十七郎在茶楼里喝茶。”
“也就谈起了那庄子上的书院。”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夜色逐渐笼罩住整个大宅,即便是到了黄昏傍晚,宅邸里依旧是像白日一般。
宅子里的仆从们逐个点燃挂在廊下的灯笼,石板路两边的立灯,大宅之中,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厨房飘来炙肉的香气,混着新酿松醪酒的醇厚。
十余名着青绿半臂的婢女手捧鎏金的托盘,沿着沿着铺有簟纹方砖的甬道缓步而行。最前头的侍女臂间缠着银链,链上缀满细小的金铃,每一步都踏出清越的碎响。
郑家的厅中正在举行小规模的宴饮。
在场的,都是郑家之人。
王家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王崇基挨了打,王珪从翠微宫回到长安城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宅子,也没去宫中办差。
也是,如今陛下人在翠微宫,太极宫中,也没有什么差事要办了。
做臣子的,要为陛下做事嘛。
“王家有消息了,王珪从翠微宫回来了,明面上看着是没什么事,但是回到家中之后,把王崇基给打了一顿,估摸着这会儿王崇基正趴在床上养伤呢。”
“至于在翠微宫里,王珪与陛下之间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不过,咱们的人送消息回来说,在翠微宫,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泾阳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讶。
“什么,泾阳王?太子?”
“他们不是在庄子上吗?而且,太子对外称受到了惊吓,在庄子上静养。”
“什么刺杀太子储君,这本就是对外的一个谎言罢了,陛下,太子,泾阳王,都参与到这个谎言当中,目是什么,不言而喻,这一次,可是冲着咱们来的。”
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虽然聊的是这个话题,但是丝毫不耽误他们喝酒吃肉,气氛依旧轻松愉快。
“那又如何,王家和崔家栽进去,是因为他们不够谨慎,不够狠。”
“只要第一时间将所有线索切断,我就不信,就凭着孙伏伽还有崔仁师,能查到咱们头上。”
厅中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就是,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经被灭口了。
执行任务的,还是自家豢养的死士,孙伏伽拿什么查?
至于崔仁师?
他查?世家一气同枝,他来查郑家?
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他要做吗?
他能做吗?
将崔仁师放在庄子上,无非就是做给人看的。
真正麻烦的不是崔仁师,也不是孙伏伽。
甚至不是那个年轻的泾阳王。
而是苏定方。
若非陛下把苏定方弄到庄子上去,区区一个庄子,明里暗里,捏扁揉圆,有的是手段让陛下都说不出什么来。
更别说已经退居大安宫的太上皇了。
“只可惜啊,这次他们防的严实,咱们的行动并没有成功。”
“谁说的?书院那里可是传来了消息了。”
“今年入书院的学子,比往年多了三成呢,一个庄子上的书院,也想争?呵呵,收一帮泥腿子出身的学生,就算是书院建的再大,请陆德明和颜思鲁去做院长,又能有多大的出息?”
郑家家主冷笑一声。
“如今朝廷已经平稳下来,前两年陛下只是在宫中设考试,但是天下安稳之后,科举,势必是要再捡起来的。”
“总要提前布置一二。”
“是啊。”族中老者笑着应声:“在长安城开书院,自行培养一些有天赋的学子,将来资助他们的参加朝廷的科举,入朝为官,那咱们,还是他们的恩主呢。”
“读书育人,非一日之功,别的家族之中,虽有族学,但是大多还是面向他们本家之人,而咱们,却是已经布置到本家之外了。”
武德年,朝廷举行制举的时候,郑家就已经开始布置了。
既然朝廷有制举,那再开科举,也是早晚的事。
这可是朝廷收拢天下读书人心的好手段,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朝廷裁撤官员,让世家损失了不少人手,总要想方设法的找补回来,既然没办法走数量了,那质量,一定要提升上去才行。
大厅之中,推杯换盏。
“既吃我郑家的米,将来,自然要是我郑家的狗。”
廊下的鎏金灯笼在夜风中轻晃,将人影拉长成扭曲的蛇形。
正厅内那巨大的一扇螺钿屏风上,狩猎图的箭簇在灯火的照应下,闪着细微的光芒。
泾阳县庄子上,李复的书房中。
李复,李承乾在书房里。
李泰和李恪则是回了房间。
这件事,李复并没有让两人参与进来。
这不是什么干净事。
而李承乾,身为太子,可以不做脏事,但是不能不了解这些肮脏事。
身处东宫,太单纯可不是好事。
苏定方来了,晚饭后骑马低调来了宅子里。
这会儿,书房里三人对坐。
“囚牢里的犯人,是否要对他们用重刑?”
苏定方特意前来请示。
因为每天都用刑,虽然,也是折磨,但是还是要保证他们活着。
如此下来,他们都不肯吐露出什么,也不肯签字画押。
“用重刑,最后说不定都死了,他们的死,也要死的有些价值。”李复说道:“放消息出去,太子殿下在泾阳县遇刺,犯人已经抓到了,不日将押赴长安,当街处刑。”
“利用他们的死,找出新的线索来,也就不用整日看顾着他们了,浪费粮食,还麻烦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