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失望的师娘;羞愧的师娘

第465章 失望的师娘;羞愧的师娘

檐角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金芒,游苏倚着廊柱望向庭中练剑的素白身影。

何疏桐今日束了高髻,比往日更多了些干练的气质,霜色剑穗随着剑势流转,在积雪上拖曳出清泠的弧光。

游苏无意识抚过左肋结痂的伤口,药香混着莲香仿佛还萦绕在指尖。

这两日师娘虽仍端肃如常,可递药时指尖的轻颤,包扎时耳后晕开的薄红,都像细雪落进炭盆,在他心底滋生出隐秘的欢跃。

“师娘。”

何疏桐剑尖挽了个霜,转身时广袖翻卷如鹤翼:“能下榻了”

“明明一直是师娘不让我下。”游苏说着俏皮话,踏着积雪走近,靴底碾碎冰晶的脆响里混着几分雀跃。

放在现实之中,游苏根本不敢用这般讥诮的语气打趣何疏桐,因为他生怕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破坏了自己在师娘眼中的形象。

也只有在这两人关系亲密的梦中,他才能说一些稍稍不敬的话,做一些稍稍不恭的事,像是个真正还稚气未脱的少年,实则却是游苏在对两人关系边界的试探。

而这样小心翼翼的试探却也让何疏桐无法拒绝,总是会因此想起那个呆呆站在门外试图与她拉近关系的可怜盲童。她已然冷漠地拒绝过他那么多次,又怎忍心再将他拒之门外。况且游苏偶尔的一些玩笑、撒娇,她也觉得颇具生趣,暗觉欣喜。

“既然不让你下,怎么还是跑出来了”何疏桐明知故问。她当然知晓游苏急着下床是为何事,正因如此,她才故意拖延……

“就是我躺在床上冥想之时,又对那剑意融合之法有了新鲜见地,这才迫不及待想让师娘看看。”

游苏笑容清澈,他深知师娘本质含蓄温婉,他断不可能直说是想和师娘练剑,那只会引起师娘的警戒,而这样旁敲侧击才是最好的方式。

果不其然,何疏桐闻言也是黛眉轻挑。她其实还想再拖一拖,可听着少年说有了新见解,不由也动摇了起来。

所谓实践见真章,若不帮他验证一二,光靠胡思乱想怎么行

“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又有了新见解”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来定是因为师娘在身边,跟着剑仙师娘耳濡目染,才让我剑心通达。”

何疏桐闻言略感羞臊,暗恼明明是少年自己剑资奇高,却偏要说成是她教的好。这话她一听都知是奉承之言,可却不知怎的,素来清净高雅的她就是会因这奉承之言而心生欢喜,甚至还总贪心地想多听一些。

“口。”她低嗔一句,又板起仙靥,故作长辈姿态,“年轻人最忌好高骛远,你先答我三道题,若都答对了,我才信你所悟乃是有理有据。若答不对,便去继续夯实基础,暂且放下这个念头。”

“师娘尽管问!”游苏早知师娘不会轻易让他得偿所愿,自是拍拍胸脯,信誓旦旦。

何疏桐望着少年眼底跃动的星子,忽然想起一件既让她尴尬又让她窃喜的事情——昨日她短暂意识回归现实,可却在那对蛇族姐妹的面前,听着那仍在昏迷的少年不断呓语‘师娘’……

她广袖下的指尖无意识蜷了蜷,面上却仍是霜雪不侵的淡然:

“第一题,将《莲生剑谱》第七章的批注背给我听听,只需……”

话音未落,游苏就已朗朗开口:

“夫剑者,玄铁为骨,清莲为魂。第七章‘雪泥鸿爪’者,取意雪落寒潭、鸿飞无迹,剑势三叠如冰棱坠地,一碎凌尘,二裂霜华,三化春水……”

何疏桐美眸微张,心感诧异。她与游苏讲剑经正文也不过讲了四五次,而她要求游苏背诵的却还不是剑经正文,乃是正文下的批注。她本意只是想让少年将紧要处的意思表达出来即可,可谁知少年竟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哪怕游苏自小培养了过耳不忘的本事,可想要做到如此程度私底下必然也下过很大的功夫。然而私下努力绝不是件该让人轻视的事情,何疏桐反而因此觉得少年是真心想学她引以为傲的剑法。

正是因为他重视,所以他才会努力。何疏桐只觉心中暖意绵绵,直想将全身的本领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游苏一边流利背诵,一边用余光瞥见师娘的眸光微闪,便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师娘,可有错漏”

何疏桐微微偏首,望着冰棱上摇摇欲坠的金芒,刚端起来的严师架子又软了下来:

“看来你是真的上心了,我还担心你记不下这些繁文。只是倒背如流算不得真正的领悟,且看这晨光映雪,若以‘雪泥鸿爪’式斩之,当如何”

游苏趁机凑近半步:“这是第二道题”

何疏桐愣了愣,语气竟是她极少才会流露出的娇嗔:“师娘考你,还非得量数不成”

游苏挠头笑笑,“师娘想考,就是一万道题弟子也愿答。”

他取来木剑,踏前半步时靴底碾碎的冰晶恰好应和剑势:“当取首叠劲气斩其金芒,次叠绞碎雪影,末叠……”

何疏桐在旁见状也是轻颔螓首,再次感叹少年天赋之高,他不光用心,他也是真的领悟了。

只是还没等游苏索求表扬,何疏桐就不着痕迹地退至老树旁,捻起落在肩头的红萼。

游苏有些错愕,不知师娘意欲何为,却倏然听见仙子清咤:

“第三道考验。”

话音方落,她突然并指为剑刺向游苏眉心,洞虚威压凝成实质般的霜气。

游苏却不闪不避,木剑自袖中滑出半寸——竟是以剑柄相迎。

“铛”的一声清响,霜气在触及剑柄时碎作星屑。

何疏桐望着少年因紧张而绷紧的下颌线,只觉莫大的愧疚涌上心头。

“为何不出剑”

“游苏为何要对师娘出剑”少年反问,好似理所当然。

“即便是我,也可能要害你的命。你不出剑,岂不是任我宰割”

“师娘要我的命,那自然是有用的。若是如此,师娘尽管拿去便是。”

檐角积雪扑簌簌坠落,何疏桐望着少年被朝阳镀金的侧脸,恍然觉得失神。

所以他不仅不躲,还要将剑柄送出来吗……

她轻咬下唇,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少年是因为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如此,还是他真的就是这般想的。

又或许……是兼而有之。

何疏桐一时默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第三道考题。

她的本意,是因为合练鸳鸯剑的双方需对对方有十足的信任,她才以此法想看看游苏的反应。

可其实……她早就知道不必试探的,因为面对食梦鬼化身的自己他都不会躲,面对真的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躲呢

但游苏不仅不躲还要送给你杀的表现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期,这种程度的信任让她不由反问自己——倘若他要自己的命,自己又会心甘情愿给吗

清冽莲香蓦地浓了几分,何疏桐当然有自己的答案。

“去取剑吧。”

……

当双剑第一次相击时,游苏才明白何为鸳鸯剑何以得名鸳鸯。

何疏桐的剑气如月下寒潭,他稍一靠近便激起万千涟漪,却又在剑锋交错时化作缠绵的丝缕,引着他的剑意往更深处的幽潭坠去。

“手腕再抬三寸。”何疏桐突然贴着他后背握住剑柄,霜色披帛扫过他颈侧,“这招‘比目连枝’需以命门相托,你若畏缩……”

温热吐息拂过耳尖,游苏险些捏不稳剑柄。魂牵梦绕之人身上的清香咫尺可闻,他清晰感觉到师娘那丰盈的触感透过轻纱传来,像把裹着冰雪的火种掷进心口,才知世上为何会有‘暖雪’这个词。

何疏桐望着少年泛红的耳尖,心中亦是生出羞涩。

她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少年与她共舞鸳鸯剑,全无他独自舞鸳剑时的闲庭信步。可若连共同走完一遍剑术都做不好,又怎么可能在此之上加上彼此的剑意相融

鸳鸯剑又称道侣剑,道侣之间的合练自然是亲昵无间,区别于单人剑术的地方正是两柄剑之间的互动,情意暗藏剑路之中。要说两个毫无感情的人即使精通鸳鸯二剑,合练起来也不可能有效果,故而最适宜道侣修炼。

她与游苏虽称不上道侣,但……师生情意总归是有的,彼此都充分信任彼此,再加上二者都对剑术熟稔于心,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鸳鸯剑施展的如此漏洞百出。

可何疏桐却也知晓,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若真是道侣,游苏反而不会因与灵若、望舒这样蜜里调油般的互动而心湖不定,反而正是因为她不是游苏的道侣,还是他暗中觊觎的师娘……所以少年才会因这过分的亲近而气血上涌、兴奋过度,导致跟不上她的节奏。

何疏桐越想越觉羞恼,明明自己都答应他共舞了,他竟只顾着感受与剑术无关的东西……

她忽然起了些幽怨的心思,广袖翻飞间故意带着游苏旋身,青丝与墨发在剑气中交缠,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当剑招走向‘只羡鸳鸯’时,她的剑尖“不慎”擦过他腰间玉带,满意地看到少年剑势彻底乱了一瞬。

“专心。”

她退开半步轻声呵斥,将羞意与心虚都藏得极好,端的是严师风范。

游苏慌乱扯住散开的裤腰,红着脸将之重新束好。只是微微躬身的模样,还是暴露了他隐隐要出第二把剑的架势。

何疏桐这一剑出的精妙,羞愧中的少年定然只当是自己走位不慎,哪里知晓是女子剑尖也送了半寸。

“若是不能心无旁骛,便沉下心再来。”何疏桐端正看着少年。

游苏望着女子被寒风吹扬的雪色裙裾,忽然福至心灵地挽了个剑。

“师娘勿怪,是弟子未能专注,辜负了师娘心意。”

游苏态度诚恳,作势便要行歉礼。女仙却知少年彻底出糗还有自己的功劳,自然连忙扶住少年。否则少年出剑只是慢上半拍,还不至于是腰带都被挑开的程度。

何疏桐走上前去,轻轻将手放在游苏发顶上揉了揉。这对梦中的二人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的宠溺举动,何疏桐却才想起自从猜到游苏乃是本尊之后再没对他做过:

“傻孩子,哪有你说得这般严重就让你好好休息了,待你神清气明再练不迟。师娘一直都在,不会走的。”

她语气温婉,全无责备,只是暗示让少年静下心再来。

可游苏却退开半步,让享受弟子乖巧的何疏桐莫名觉得手上的空落落也传到了心里。

“师娘,弟子已经神清气明。”少年拱手,笃定说道。

何疏桐先是微怔,旋即生出淡淡羞恼。

只觉自己都不顾心中羞耻只想帮他参悟剑意,少年却言不符实、分心顾它,而自己甚至也没有借机断绝了合练之事,只是让他思考清楚再来,可他却不听劝告只想与她亲昵。

这让女仙心中黯然失落,她当然知晓少年对自己有觊觎之心,在此前提之下还会同意与之合练,也是觉得少年需要她帮他。那么一点越界的接触,也不过是一些无可奈何而又顺理成章的赠品。

可少年此时的表现,就连本末倒置也算不上,而是真正的舍本逐末。他难不成压根没有半点参剑之心,只是想让他觊觎的长辈耐着羞涩与他装成道侣吗

“哪有人方才还昏昏沉沉,下一瞬就说自己神清气明的。好歹,你也要去洗把脸才是。”

何疏桐第一次对少年有许许失望,但她终究对少年说不出重话,还是耐心劝阻,愿给少年改正机会。

“师娘,我是认真的。”游苏突然提剑于胸前,“弟子分心,是方才与师娘合练时又被师娘剑心所染,突然觉得那新领悟的见地又生新芽,遂思绪良多才没能跟上师娘剑法。请师娘相信弟子,如今我思绪通明,定会心无旁骛!”

少年一字一言,说得笃定,听得何疏桐却是美眸微怔,羞愧难当。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先入为主地误会了少年。

他根本就不是一心放在两人之间越界互动所带来的刺激上,而是在思考更深的剑义。

又被师娘剑心所染……

何疏桐只觉这句话是如此讽刺,像一块明镜般照出了她的凉薄。

她想起了方才演练,少年虽因分心而慢上半拍,但效果不佳难道她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她不敢靠得更近,不敢贴得更紧,不敢让他闻见自己身上的味道……

一直在意这些亲昵接触的,分明不是他,而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