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母女摊牌
李崇明来了来的可真是时候!
陈斯远心下咋舌,暗忖当日既应承了李纨,此番总要转圜一番。听李纨之言,此人徒有其表、腹内空空,科场不见真章,四十余岁年纪不过是个监生,却一心向往仕途——虎父犬子,大抵如是。
当下起身道:“人如今在何处”
碧月急切道:“回远大爷,我们奶奶迎在向南大厅,正说着话儿呢。”
陈斯远便道:“好,咱们这就走。”
碧月心下稍宽,紧忙引着陈斯远往前头来。谁知才过牍,迎面便见贾兰蹙眉而来。
“远叔!”
“兰哥儿”
贾兰面上愁眉不展,拱手一揖。陈斯远便道:“兰哥儿没去前头”
贾兰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妈妈方才交代我,说实在不行……不如将那献金刚经所得的银钱尽数给了舅舅——”
陈斯远笑道:“兰哥儿是想你舅舅死啊。”
“啊”贾兰眨眨眼,面上愕然不已。
六万两庄票外加价值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胶乳股子,这若是落在李崇明手里,又岂会没有歹人盯上
“再有,那庄票短时日内也不能兑换,你那舅舅又怎肯善罢甘休”
贾兰到底年岁小,一时间蹙着眉头没了主意。陈斯远便道:“莫怕,我去答对了就是。”
贾兰想了想,自怀中掏出个木匣子来递过去:“既如此,这内中庄票、股子还请远叔帮着处置。”
陈斯远接在手中,瞧着贾兰道:“这般多银钱……你舍得”
贾兰垂着小脑袋低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说真话。”
“额——”贾兰抬首眨眨眼,这才道:“银钱烫手,便是留着只怕也守不住,妈妈说来日没准还会招灾惹祸。既如此,莫不如处置了……”
李纨聪明人啊。
心下感叹一声,探手揉了揉贾兰的小脑袋,笑道:“我去答对一番,包管你那舅舅不张扬出来就是。”说话间将匣子又递了回去,道:“这庄票、股子你好生留着就是了。”
“这——”
不待贾兰说什么,陈斯远已然昂首阔步而去。
陈斯远算不得好人,可也没坏的那么彻底。欺负孤儿寡母诈取银钱这等没起子的事儿他实在干不出来。
心下又想那李崇明,不就是官儿迷吗对付这等人陈斯远有的是法子。
思量间出得大观园,待绕行至王夫人院儿前,便见贾萍兀自带着几个小厮守着门,只是连小厮带贾萍,俱都翘首往内中观量。再看院儿里,更是挤挤擦擦,满是丫鬟、婆子。
更有好事者遥遥奔来,嚷道:“听说来了两位高人瞧清楚什么模样了吗”
有小厮就嘀咕道:“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这二人双目自有神光,瞧着就是世外高人。”
“诶唷唷,这般说二奶奶与宝二爷有救了”
“不好说,且瞧着吧。”
陈斯远既知这二人内情,又哪里有兴致去观量当下匆匆绕过王夫人院儿,往那向南大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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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大厅里。
素云斟了茶水,低低说了一声儿‘大爷用茶’。
“唔——”李纨面前之人应了一声儿,又禁不住抬眼端详了素云一番,这才端起茶盏来。
此人四十出头年岁,一身澜衫,身宽体胖,面相略显憨直,正是李纨的兄长李崇明。
李崇明略略呷了一口茶水,便蹙眉说道:“贾家实在无礼,若依着我,妹妹当日就该早些归家。”
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李纨若单是自个儿怎么都好说,可她又如何舍得下贾兰
当下李纨便赔笑道:“哥哥不知,今儿个也是赶巧了。昨儿弟妹与宝玉都中了邪,闹得阖府不宁。今儿忽有一僧一道两位高人登门,说有救治之法……因是这会子人都往太太院儿去了。”
李崇明冷哼一声,撇嘴道:“再是有事,又岂能这般慢待人的”
正说话间,忽听得后门有碧月回道:“远大爷来了!”
李纨正心下惴惴不知如何答对,听闻陈斯远来了,顿时心下有了主心骨。她已起身,见李崇明纳罕着也起身,便笑着道:“这远兄弟乃是大太太的外甥,如今也住在府中。”
“哦。”李崇明面上腹诽之色不退,暗忖,打发个远亲来接待自个儿,实在简慢!
李纨又道:“这位远兄弟可非比寻常,诗词闻名天下,去岁又一举中了桂榜,说来也是人中龙凤呢。”
“哦”李崇明顿时肃容以对。他蹉跎半生连秀才一关没没过,只捐了个监生方便行走,自是不敢小觑了举人。略略回思,便想起父亲李守中曾提及的陈斯远。暗忖此人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说不得来日便能高中皇榜,心下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
说话间素云打了帘栊,便见一袭月白身影负手行至内中。看面相不过十六七,身量高挑,姿容俊雅,一双眸子格外有神。
不待李崇明抬手,陈斯远遥遥拱手,未曾开口人先笑,开口便使人如沐春风:“可是李兄当面兄弟陈斯远,早闻李兄大名,可惜去岁江南一游,咱们兄弟二人缘悭一面。本道须得下回兄弟再去江南方才能与李兄相会,谁知李兄竟来了京师,哈哈哈,此番倒是得偿所愿啊。”
轿子人抬人,陈斯远这般抬举李崇明,那李崇明顿时欢喜着还礼道:“诶呀,陈兄弟这般说,愚兄实在惭愧。上回陈兄弟来金陵,恰巧我那几日外出访友,待回来才知竟与陈兄弟错过了,真真儿是让人扼腕啊。”
陈斯远哈哈一笑,探手相请,道:“李兄,咱们坐下叙话。”
“好好。”
待二人落座,自有丫鬟素云笑吟吟送上茶水来。
陈斯远略略问过了李守中与梁夫人情形,很是夸赞了一番,随即便道:“李兄既来京师,兄弟也算半个地主,总要尽一番地主之谊。今日太过仓促……”扭头看向李纨,道:“大嫂子想来是说了如今府中不宁,兄弟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如此,后日兄弟设下宴席,为李兄接风洗尘。”
那李崇明自是笑着应下。
旋即又问:“却不知李兄如今何处落脚”
李崇明道:“愚兄甫一来京师,便直往荣国府来看妹妹……这,倒是不曾寻落脚之地。”
陈斯远蹙眉道:“府中杂乱……李兄既不曾落脚,不若兄弟择一处地方先行将李兄安置了”
“这,不用,我——”
“诶李兄恁地客套!实不相瞒,兄弟也是国子监出身,自是与李祭酒有一番香火情。李兄这般推脱,莫不是瞧不起兄弟我”
“绝无此事,实在是不好劳烦陈兄弟——”
“哈哈,有何不好劳烦的如此,李兄且随我先去安置了,待过后咱们再把酒言欢。”
李崇明一琢磨,这初来乍到的也不好与李纨提及金刚经的事儿,便顺势应承下来。
当下陈斯远起身,便领着李崇明往左近会馆寻去。人一走,李纨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下暗忖,亏得陈斯远来援手,不然大哥当面提起金刚经来,李纨实在不知如何回话了。
碧月此时凑过来低声将方才贾兰情形说了一遭,李纨立时蹙起眉头来。事涉六、七万银钱,李纨又情知大哥李崇明是个什么德行,又岂会如此草率将银钱拱手送上到时自个儿是解脱了,只怕反倒害了大哥!
因是李纨蹙眉着恼道:“胡闹……去将兰儿寻来!”
话音才落,便听吱呀一声,贾兰推门而入,闷头拱手道:“孩儿知错了。”
李纨上前扯了贾兰,抬手便抽了几巴掌在屁股上,教训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知不知你方才险些害了你舅舅!”
贾兰闷声道:“舅舅从没当我是外甥,我又何必——”
“住口!我让你读书上进是为明理,不是名利!如今你读书是长进了,只是这心性却愈发冷心冷肺。与其来日养出个祸害来,莫不如从此让你混吃等死,当个纨绔子弟好歹能安度一生。”
说话间李纨已然红了眼圈儿,骇得贾兰慌忙跪下道:“孩儿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吣,妈妈快别哭了。”
李纨擦着眼泪一时无言。她那兄长自是上不得高台面,可便是冲着父母,李纨也不好害了李崇明去。
这世间事,犹以家事最难处置,理不清、道不明,因是李纨方才左右为难。
素云、碧月两个见李纨发了火儿,赶忙上来劝慰一番,碧月又道:“奶奶,方才路过太太院儿,瞧着好似那两位高人做法了,咱们也须得过去瞧瞧”
李纨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又瞪视贾兰一眼,这才颔首道:“人命关天,再没更紧要的,素云你带了兰儿回去,我往太太院儿瞧瞧去。”
素云应下,领着蔫头耷脑的贾兰回转稻香村,李纨则领着碧月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甫一到得内中,便见那一僧一道正拿了通灵宝玉念念有词。须臾,那癞头和尚将此物递给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贾政一一应下,又紧忙要留二人吃茶,谁知这一僧一道竟哈哈大笑洒然而去。贾政一路去追,又有贾母打发人去赶,谁知这二人出得宁荣街身形一转便没了行迹。
众人一时无法,少不得依着二人吩咐,将通灵宝玉悬于门上,又将凤姐儿、宝玉挪至王夫人房里。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旁人进来。
贾母熬了两日,这会子也熬不住,便被大丫鬟鸳鸯等搀扶回去。余下邢夫人、薛姨妈、尤氏等,也各自回房。
众金钗等本要来观量,正撞见众人散去,于是只得各自回返。待用过晚点,诸姊妹聚在一处,不由个个柳眉颦蹙,秋波懒动,灵心不爽。
三春与宝玉有兄妹、姐弟之情,本就在情理之中;黛玉虽早与陈斯远定下婚事,却也念着宝玉乃是表兄;邢岫烟这日不曾来,湘云也留在了碧纱橱,唯独宝姐姐面上扮了忧愁,心下却挂着陈斯远。
谁料此时忽有丫鬟跑进来报喜:“醒了醒了!那一僧一道果然有名堂,宝二爷与二奶奶醒了!这会子正吵吵着饿呢!”
内中顿时惊呼声一片,一众金钗纷纷展颜,又急急往王夫人院儿而去。须臾光景,非但是金钗们来了,连平儿、贾母、邢夫人、薛姨妈、湘云等也一并到来。
只因一僧一道先前叮嘱,众人才只在外间问话儿。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众人或是念一句‘阿弥陀佛’,或是称一声儿‘菩萨保佑’。
一时间欢声笑语,漫天的云彩都散了去。贾母欢喜过后,生怕众人搅扰了内中叔嫂二人,便催着都先行回去,只待来日二人好转再行探望。
府中瞧着安宁下来,独有清堂茅舍里香菱、红玉几个挂心不已。盖因戌时将近,始终不见陈斯远回转。
一径到得上了更,才见陈斯远拖着身形回转。
香菱、红玉、五儿赶忙来迎,红玉就道:“大爷怎地才回”
“快别提了!”陈斯远蹙眉进得内中,落座后牛饮了一盏茶,这才哭笑不得说将起来。他为雀字门传人,自是会那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陈斯远算是穿上了鞋,哪里还会自降身份与李崇明这等捐监阿谀奉承因是待安置过李崇明,陈斯远又回转荣国府,寻了贾政求肯,将其门下詹光、单聘仁两清客借了出来。
许了这二人各五十两银钱,又允诺近日开销都算在他陈大爷身上,二人自是欢天喜地往那江苏会馆去捧李崇明的臭脚。
江苏会馆离鹤年堂不远,归程刚好路过。谁知路过时略略一瞥,便见内中人等俱都愁容惨淡。陈斯远多嘴问了一句,这才知敢情是那丁道简也发了癔症!
仔细思忖半晌,才想起来那日丁道简可是尝了一口那不明粉末的。
丁道简又不曾将此事与旁人说过,因是鹤年堂一时间大乱,上下群龙无首,更有丁家族亲打着照料的名义来争产。
饮水思源,丁道简此人于陈斯远可谓有恩情,陈斯远又岂会眼看其遭了无妄之灾少不得入内主持公道,将一干族亲打发了去,又寻了丁道简妻、子交代内情。
那甘草绿豆汤足足灌了两盆,可算是将丁道简救治了过来。二人一时对视无言,只纷纷骂那下毒的马道婆不做人。
这事儿计较起来,本是陈斯远有求于丁道简,转头他又救了丁道简……啧,没法儿细究。于是二人相顾无言,眼看天时已晚,这才彼此道别。
自然,陈斯远不会原原本本说出来,因着薛姨妈与王夫人装神弄鬼,少不得他言辞间做了遮掩。
香菱、红玉、五儿听得稀奇,少不得唏嘘赞叹一番,又催着陈斯远洗漱就寝。因其脖颈上的伤还不见好,是以这日夜里陈斯远又硬挺着过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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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过天来,陈斯远憋闷不住,本要往新宅寻了尤三姐、尤二姐泻火,谁知辰时便有同喜来请。
道:“远大爷,我们太太请大爷过去,说是商议老掌柜等启程事宜。”
是了,这是正事儿可耽搁不得。
薛姨妈前几日业已说服老掌柜张德辉,只待办了送行酒便即刻启程。于是陈斯远当面应下,略略拾掇了,便移步往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待刚到沁芳闸桥左近,遥遥便见多姑娘扭着腰肢而来。常言道‘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陈斯远日常服用喜来芝,又操习桩功不辍,这心火自然比旁人更旺一些。
许是憋闷着了,那往常从不扫一眼的多姑娘,如今入得眼中竟也嫽俏起来。唬得陈斯远一个哆嗦,紧忙加快脚步而去。
少一时,陈斯远到得东北上小院儿,早有同贵候在门前。见了陈斯远,紧忙将其引入后房里。
这日宝姐姐不在,独薛姨妈自个儿在榻上歪坐。见了陈斯远,薛姨妈强忍着心绪招呼其落座,待上了茶水便道:“远哥儿,这两日因着府中事耽搁了。如今既已平息,这送行酒不如这两日就办了”
陈斯远道:“姨太太说的是,我看不若就定在明日”
薛姨妈颔首道:“也好,我看不若在我家老宅办本道在府中办酒,总是多一分体面。奈何蟠儿成了家,再不好来府中行走。”
陈斯远自是应下。二人说过正事儿,偷空眉来眼去一番,陈斯远禁不住心下痒痒,便道:“另有一桩要紧事,还请姨太太屏退左右。”
薛姨妈只道是前番装神弄鬼之事,便将同喜、同贵两个打发了下去。
待二人甫一下去,还不容薛姨妈反应过来,那陈斯远业已欺身而上。熟悉的气息扑鼻,薛姨妈顿时身子软了半边儿,一手抵住作怪的大手,不禁嗔道:“狼也似的,没见过肉”
陈斯远笑道:“因着这脖子上的伤,房里的几个不让摸不让碰的,可把人憋闷坏了,还请女菩萨开恩。”
说话间又不规矩起来。
薛姨妈既怕惊动外间,心下又分外熨帖。她这般年岁能得小良人如此眷恋,可谓难得。
她今儿个一身妃色织金卉纹样镶边荼白暗绸面披风,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朱砂色绣金卉纹样裙门马面裙。许是得小良人悉心灌溉,面上略施粉黛,眼角只些许细纹,面上白皙透亮,丹唇莹润,瞧着竟比早两年还要年轻一些。
任凭陈斯远施为一番,薛姨妈到底抵受不住,不禁求肯道:“外间还有人呢……不若,不若后日咱们去大格子巷”
陈斯远苦着脸儿道:“大嫂子的兄长来了,我应下了后日设宴接风。”
薛姨妈咬着下唇抬眼道:“那就只能大后日了……”
陈斯远哪里肯略略思量,忽而心下一动。自袖笼里翻找一番,竟寻了一串钥匙交在薛姨妈手中。
“这是”
陈斯远胡诌道:“玉皇庙各处的钥匙……姨妈得空便来此翻看道经,又生怕下人洒扫不干净,干脆给了我钥匙,嘱咐我得空去瞧瞧。”顿了顿,迎着薛姨妈不解的目光,又低声耳语道:“你过会子去玉皇庙,我自有法子与你相会。”
“这……这……”薛姨妈心惊胆战,又被陈斯远揉搓得心下痒痒,一时间犹疑不定。
正待此时,忽而听外间同喜道:“太太,姑娘回来了。”
陈斯远紧忙回了座位,薛姨妈慌忙拾掇了衣裳,先是朝着陈斯远递了个眼神儿,见其颔首方才与外间道:“让宝钗进来就是。”
同喜应下,俄尔便推开门,宝钗便款步行了进来。她情知陈斯远也在,于是先行与其屈身一福,这才到得薛姨妈近前,道:“宝兄弟与凤丫头都好着呢,金钏儿说早间二人都用了饭食,这会子又吵吵着饿呢,像是糊涂昏睡那两日饿得紧了。”
薛姨妈颔首道:“这就好——”她面上晕红逐渐褪去,故作寻常笑着道:“我方才与远哥儿商议过了,明日便在老宅办送行酒。我的儿,明日你就不用随着去了。”
那送行宴款待的是张德辉与百草堂的掌柜,宝钗自是不好相见。于是宝姐姐也不疑有他,当即颔首应下。
宝姐姐扭身看向陈斯远,忽而笑道:“今儿个才知远大哥竟写了一篇巨作,读之方才恍然,原来西夷与我们并不一样儿。”
陈斯远略略一怔,便知定是邢岫烟誊写的手稿被宝姐姐瞧见了,于是笑着颔首道:“拙劣之作,恐难登大雅之堂。”
一旁的薛姨妈费解不已,赶忙问道:“我的儿,远哥儿写了个什么书”
宝姐姐便扯着薛姨妈的手道:“我也是今儿个撞见邢姐姐在房中誊抄书稿,这才得知原是远大哥的手笔。妈妈不知,远大哥写了一部分说西夷各地情形的书稿,内中详实,似那大小佛郎机、英吉利、法兰西、尼德兰,都有分说。
内中说咱们敬天祭祖,西夷却只敬神明。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料想此书一旦出世,定会入得朝堂诸公之眼。”
说话间笑着瞥了陈斯远一眼:“他日远大哥即便不曾入仕,这能吏之名、知西夷之号,也要名动天下呢。”
薛姨妈心下动容,不禁欢喜道:“果然如此”
陈斯远谦逊道:“宝妹妹谬赞,这话如今说还早。”
“还不止呢,”宝姐姐笑吟吟道:“我看内中还有西夷兵法战阵之道”
陈斯远赶忙道:“我也是拾人牙慧。”
宝姐姐就笑道:“远大哥过谦了,想来来日还能得个知兵的名声。”
宝姐姐这般夸赞陈斯远,薛姨妈只顾着欢喜却不曾多心,陈斯远却心下纳罕。寻机与宝姐姐对视,那宝姐姐竟趁着薛姨妈不曾瞧见,俏皮地朝着自个儿眨了眨眼。
陈斯远顿时恍然……宝姐姐这是憋闷不住,打算与薛姨妈摊牌了好事儿啊!
前一回薛姨妈略略动摇便没了下文,此时火上浇油,说不得便动心转念了呢
因是陈斯远顺势侃侃而谈,将西夷情形陈说了一通。临了才道:“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我朝历来以农为本,西夷田土稀薄,素来以商立国。姨太太、宝妹妹也知,我华夏素来抑商重农,内中道理不言自明。彼辈西夷标榜契约,实则拳头大方才守得住契约,若一朝失势,立时群狼环绕……
……彼大佛郎机,国王为战事借贷,每每偿还不上便要赖账。可谓毫无信义!”
薛姨妈一个内宅妇人,哪里听过这等长篇大论宝姐姐听得更是一双水杏眼莹润,恨不得扑在陈斯远怀里。
待陈斯远说了一通,自是惹得薛姨妈与宝姐姐好生赞叹。陈斯远又说了会子闲话,这才起身施施然告辞而去。
宝姐姐因心下记挂着旁的事儿,是以只将陈斯远送至角门前。二人对视一眼,顿时心有默契。
不提陈斯远,却说宝姐姐回转后房里,抬眼便见面色忽而古怪起来。
薛姨妈此时方才回过味儿来,只觉先前宝钗言谈满是古怪。
宝姐姐娴静道:“妈妈怎地这般瞧我”
“哦,哦……我的儿,”薛姨妈蹙眉道:“你方才……莫不是对远哥儿起了心思”
宝钗故作纳罕道:“妈妈何出此言远大哥能人所不能,我出言赞叹本就是寻常。若宝兄弟做下这等让人高看一眼的事儿,我岂会吝啬夸赞”
薛姨妈长出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这回我又帮了你姨妈一回,菩萨保佑可算事成了,料想待宝玉好转了,那金玉良缘定有个说法儿。”
宝钗忽而嗤的一声笑了。
薛姨妈不解道:“你笑什么”
宝姐姐说道:“我笑菩萨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又要救治宝兄弟、凤丫头;如今才好了些,谁知又要管起姻缘来了。依着我,与其去谢菩萨,不若去谢那请来的一僧一道扮得好呢。”
薛姨妈愕然,赶忙朝着门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同喜、同贵赶紧退出门外,又将房门关闭。
薛姨妈这才叱道:“这等事儿怎能说出来再有……此事隐秘,谁告诉你的”
宝姐姐不屑笑道:“哪里要人告知我就不信有心人瞧不出内中的门道来。”
“你……”
不待薛姨妈说什么,宝姐姐便肃容叹息一声,抢白道:“妈妈,莫非我真要去谋那劳什子的金玉良缘”
“你这是什么话儿”薛姨妈道。
宝姐姐瞧着薛姨妈道:“且不说如今姨妈心气儿高了,不大瞧得上咱们家;就说那宝兄弟,前头有林妹妹,如今又来了个云丫头,栊翠庵里还住着个妙玉……便是如此,姨妈也不忘四下扫听可心人家的女孩儿。我只问妈妈一句,妈妈养我到及笄,可瞧着我比谁差了哪儿去凭什么要与人争抢,做个顽童的正室”
“你,你你——”
宝姐姐许是憋闷的狠了,这会子只觉心下畅快无比。因是不待薛姨妈说出个所以然来,又说道:“为了薛家可先前远大哥早就点出薛家自保之法,为何妈妈偏要委屈了我”
薛姨妈顿时说不出话儿来。说到底此事也是委屈了宝钗,先前倒是可以打着为了薛家的名头,可陈斯远的确给了另外的法子,换做薛姨妈是宝钗,只怕也会心下委屈。
见其说不出话儿来,宝姐姐说道:“知女莫若母,妈妈也知我得意何等样子的男儿,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挥斥方遒,妈妈以为宝兄弟能做到哪一点”
薛姨妈闷头叹息,正待开解宝钗,忽而悚然抬头,道:“我的儿,你莫不是——”
宝钗心绪激荡,虽娴静笑着,目中却有泪沁出。朝着薛姨妈点头道:“女儿乖顺了十五年,什么都听了妈妈的,如今却有一事不孝,还请妈妈宽宥!”
“我……你……”
薛姨妈本能便要断然否决,奈何心知那等阴私事儿不好言说。加之如今陈斯远炙手可热,连侄女王云屏都要上赶着来相看,焉知来日不会有权贵相中了,选做东床快婿
那日陈斯远所言极具蛊惑,不由得又在薛姨妈耳边飘过。薛姨妈不禁心下暗叹:是了,她与小良人此生都见不得光。便只从黛玉那儿论,这也是乱了伦常……
心下关防愈发耸动,薛姨妈便咬了下唇不言语。
此时便见宝姐姐骤然跪下,一路膝行至薛姨妈面前,仰着脸儿道:“妈妈要打便打,只是女儿心下早有所属,却是再容不下旁人的了。”
薛姨妈瞧着宝钗哭得梨带雨,想起这几年宝钗的委屈,那责怪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临了只蹙眉叹道:“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