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薛姨妈心思
堂中一片静谧,薛姨妈面带愁容,绞着手中帕子,因着女儿便在身旁,是以她也不好一直打量陈斯远;宝姐姐娴静而坐,也因着薛姨妈之故,这才垂了螓首闷不做声。
陈斯远端起茶盏来呷了一口,略略思量,暗忖此事书中好似并无表述是刻意漏了,还是说因着自个儿之故,方才由此一遭的
当下便说道:“姨太太、宝妹妹别急,凡事总有个缘故,这无缘无故的,内府总不至于逼死人吧”
“这——”薛姨妈便蹙眉说道:“前些时日蟠儿的案卷撤了回来,我便打发蟠儿往内府送了报丧文书。”
这报丧文书说的自然是薛蝌、薛宝琴之父,其此前一直担着薛家皇商差事。其人故去,总要由薛家子弟顶上。此前因着金陵一案,薛蟠成了活死人,自是不好接替皇商差事。
这案卷一查,最起码在京师查不出薛蟠犯了官司,这皇商自是要由薛蟠接替。
果然,就听薛姨妈道:“这送了报丧文书,原想着让蟠儿顶了那皇商差事,谁知这差事方才办妥了,转头广储司便点了蟠儿过去,说是圣人有意重修太和殿,命我家自巴蜀采买十二根七丈往上的金丝楠木。”
顿了顿,又道:“我起先只当那耿郎中有意刁难我家,转天便打发蟠儿送去了三千两银子……谁知耿郎中非但不收,还将蟠儿叉了出来。”
陈斯远点点头,心下隐隐有了忖度,便问:“姨太太家中与那位耿郎中可有仇怨”
薛姨妈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道:“巴结还来不及呢,哪里结了仇怨那耿郎中前岁上任,我家那会子刚来京师落脚,还巴巴儿送去了二千两银子的孝敬呢。”
陈斯远又是点头,蹙眉思量道:“我有了些思量,如今还做不得准,须得明日去内府打探一番。”
薛姨妈赶忙道:“远哥儿既有了念头,何不与我……们分说一二便是管不得什么,好歹也知晓个由头啊。”
宝钗在一旁帮腔道:“正是,远大哥有什么思量,但说无妨。有道是一人计短、三人计长,说不得此时便能商讨出个应对法子呢”
陈斯远道:“也罢。我思量有二,一则,那耿郎中是不是与曹郎中有仇怨”
薛姨妈怔住,与宝钗对视一眼,都觉此言有理。无缘无故的,薛家又是祖辈传下来的皇商,姻亲遍布,与贾、史、王三家关系密切,那耿郎中吃了豹子胆敢随意拿捏薛家
说不得便是因着曹家的干系!
宝钗忙道:“据闻曹郎中行事谨慎,为官多年也不曾结下仇怨。远大哥所说虽说不无可能,却不好就此认定。”
陈斯远点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是以若与曹家无关……只怕便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给皇家采办可是赔本的买卖,那为何薛姨妈还死死攥着皇商差事不撒手盖因有了皇商差事,南来北往不会被地方上随意欺辱。还能在内府遮蔽下置办些旁的营生。
那内府皇差自是亏本,不过薛家不但能从旁的营生上找回来,还能大赚特赚,自然就愈发舍不得皇商差事。
薛家闷声大发财,落在旁人眼里又岂能不引得人家艳羡旁的不说,便说扬州八大盐商,论起来哪个不比薛家豪富可哪个私底下不想与薛家换换
此番薛家遭此刁难,只怕是有心人瞧中了薛家孤儿寡母无人做主,薛姨妈又与王家起了龃龉,因是这才买通耿郎中,使了法子来治薛家。
内中意思不言自明,识相的赶紧将皇商差事退了,不然往后就等着亏钱吧。
薛姨妈闻言顿时悚然,当下不知所措,目光在宝钗与陈斯远之间游移,道:“这……这……我薛家素来与人为善,怎会被人盯上”
宝钗扭身探手拍了下薛姨妈的手,说道:“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便是这个道理。咱们家孤儿寡母,哥哥又不顶事儿……可不就要被有心人觊觎”
薛姨妈慌乱道:“这可如何是好”
因着心下存疑,这几年薛姨妈极少与王子腾走动,且王子腾如今为官在外,书信往来不便,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宝钗一边厢安抚着母亲,一边厢看向陈斯远,便见其气定神闲地呷着茶汤,匆匆对视,宝姐姐忽而心下了然。是了,此时可是良机,何不趁此事烦扰,干脆将那皇商退去
正要说话儿,谁知薛姨妈抢先与陈斯远道:“远哥儿定有法子救薛家吧”
宝姐姐抬眼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与其对视了下,沉吟着道:“如今还不知那耿郎中是何打算,总要问过了再说。”
薛姨妈紧忙道:“你说要不要再给耿郎中塞些银子”
陈斯远便摇头,一旁宝钗道:“妈妈以为,那觊觎薛家皇商差事之人,家底会比咱们家薄能催着耿郎中对薛家下刀,只怕早就喂饱了耿郎中啊。”
薛姨妈顿时失魂落魄,随即再也按捺不住,抬眼可怜巴巴地瞧向陈斯远。
只一眼便让陈斯远心下慌乱,他生怕被人窥破行迹,赶忙咳嗽一声儿道:“姨太太也不过太过忧心,便是此事再无转圜,好歹那金丝楠木押运至京师也要三载,又不是即刻便要,姨太太何苦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宝钗也道:“远大哥说的是,咱们不若多等几日,也好静待其变。若果然有人盯上了咱们家皇商差事,怕是过后必寻上门来计较。弄清了此人底细,到时也好见招拆招。如今两眼一抹黑,再是心下惶惶也是无用。”
薛姨妈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我急切了。既如此,那远哥儿……我与宝钗先回了,待此事有了定论再寻远哥儿商议。”
“好,我送姨太太、宝妹妹。”
当下三人起身,陈斯远一径将母女二人送出大门外,目视二人转过夹道,这才摇了摇头,扭身回转正房里。
心下暗忖,薛姨妈请托,自个儿总要扫听一番。只是这等小事儿,只怕不好寻燕平王,倒是自个儿与那翟奎打过几回交道,不若寻了这位翟郎中扫听扫听。
一夜无话。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径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慢悠悠洗漱、用过早饭,陈斯远懒得唤小厮庆愈随行,往前头借了马匹,先行往小枝巷而来。
叩门而入,尤二姐、尤三姐自是喜滋滋迎将出来。数日不见,两女更添几分光彩。
当下一左一右簇着陈斯远进得内中,又是端茶又是送茶点,恨不得将陈斯远当做大老爷一般。
三人久未相见,彼此心下自是念得紧,于是二女不过略略问了秋闱之事,便勾得陈斯远拥着二人往西梢间里好生缱绻了一番。
待风歇雨住,尤二姐披了衣裳端坐凌镜前,一边厢抚鬓角贴的牡丹绢,一边厢葱白手指摸着脖颈下。那鹅黄衫子领口微敞,一截雪脯上缀着一枚殷红印记——那是方才陈斯远癫狂时吮下的。
扭头往炕上扫量一眼,不禁嗔怪道:“晴天白日的,偏妹妹这会子要来!”
那尤三姐此时还贴在陈斯远胸口,石榴红的衣裳团在一旁,身上只一截琥珀色的肚兜,探出一截雪腻的膀子来,那涂了凤仙汁指甲的葱葱玉手正反复在陈斯远心口抚着。
面上潮红将褪未褪,眼波流转,前一刻瞥向陈斯远还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待瞥向尤二姐,顿时又满是讥诮。
道:“二姐儿这话昧良心,我方才可是早早就歇了的,是二姐儿自个儿要起来没完的……”
尤二姐顿时面上臊红说不出话儿来。
她年长了一些,又多得尤老安人教导,遇见陈斯远之前,于男女之事早知晓了个囫囵。
尤老娘曾与其说过,那床笫之间,个中滋味非比寻常。若是运道好,说不得尤二姐也能体会一遭。
尤二姐自是将信将疑。初行云雨,虽也觉有些滋味,却只记得疼了。待往后稍好了一些,却也不见销魂蚀骨……谁知待三人混在一处胡闹,好妹妹尤三姐有如伥鬼一般,远兄弟说什么她便笑嘻嘻做什么,尤二姐那会子羞愤不已,谁知偏偏便知晓了什么叫销魂蚀骨。
那一霎,身子里有什么物什霎时间逸散开来,眼前一切倏然恍惚,继而只觉攀上云端、飘飘欲仙。
整个人好似跳出三界外一样,那一霎什么银钱、头面的,尤二姐都不去管它,就好似从未在乎过一般。
有一就有二,方才又是如此,于是尤二姐先前还琢磨着,寻陈斯远讨些好处,偏生刻下却懒得张口,只想静心回味。
陈斯远探手在尤三姐背脊上轻拍了下,说道:“快起,我须得起身了。”
尤三姐撒娇也似嗔了一声儿,这才不情不愿起了身。陈斯远坐将起来,接了尤三姐递来的帕子胡乱擦拭一番,紧忙穿了中衣。
见此情形,尤二姐紧忙小意过来伺候,陈斯远伸展双臂,任凭姊妹两个伺候着,口中说道:“昨儿个薛家姨太太请托扫听一桩事,此事急切,我须得往内府走一遭。是了,置办宅子的事儿,等明日我领了你们去瞧瞧”
尤三姐笑道:“这等小事儿哪里用远哥哥奔走我前几日得空四下扫听了一圈儿,倒是选了三处合意的,等明儿个远哥哥得了空,我与远哥哥去瞧瞧”
陈斯远禁不住俯身在尤三姐单纯上印了下,笑道:“妹妹实在贴心。好,那就明儿个。”
衣裳穿戴齐整,陈斯远寻了怀表观量一眼,眼看将近午时,紧忙别过姊妹二人,打马往大格子巷而去……晴雯还等着信儿呢。
却说姊妹二人送过陈斯远,一道儿回得房中,尤二姐素日里端庄些,便寻了凳子落座;尤三姐自来就不曾拘过自个儿的性子,当下便踢了绣鞋,赤着一双菱脚歪在炕上。
素色锦缎的枕头撑在肘下,偏她一身大红衣裳,倒像是满园白牡丹中独生了她这一朵大红月季一般。
炕桌就在近前,小丫鬟春熙送了酒水点心来,尤三姐自个儿倒了一盏,一手托着酒盏眯着眼抿了一口,于是笑意蔓延开来,口中哼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那心下的畅快便将秋寒一道儿驱到了外间。
尤二姐迷醉之感稍退,仔细妆点过,扭身与尤三姐道:“妹妹如何还畅快得起来远兄弟考了秋闱,这可是大事儿!”
那尤三姐哼声道:“远哥哥过不过秋闱又能如何便是过了,他还是远哥哥,我还是我。”
尤二姐便道:“远兄弟才多大年纪若是此番过了秋闱,不说荣国府里的林家姑娘,只怕外头的人家要来争抢呢。若真个儿来了个正室夫人,只怕你我到时都不好过!”
尤三姐睁开眼来瞥了尤二姐一眼,说道:“我心下想的通透,偏姐姐看不开。远哥哥前程远大,自是要寻一桩妥帖的婚事。我知他、爱他,自不会拦着。
可要我去卑躬屈膝去讨正室欢心,我却做不到。与其如此,莫不如留在外头逍遥自在呢。”
“可是——”
不待尤二姐说什么,尤三姐就道:“远哥哥连丹丸营生都交了我来打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偏二姐你自个儿多心。”
尤二姐顿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心下暗忖,那丹丸营生是给了你,可与自个儿半点干系也无啊!
尤二姐扭正身姿对着菱镜瘪了瘪嘴,心下琢磨着,真真儿是一步迟步步迟啊。三妹妹仗着性子泼辣,干脆为其破家而出,远兄弟待其自是另眼相看。
自个儿这等后续硬贴上来的,只怕往后都比不得啊。总要寻个法子,也讨一门营生才是……至不济也要讨些百草堂的股子来。
念及此处,尤二姐便想起压在箱底的册子来——那是上回尤老娘偷偷摸摸塞过来的,尤二姐只扫量一眼便羞得面红耳赤,只当是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手段。
如今思来,处处落后于人,可不就要使些狐媚子手段
不提尤二姐心思,却说陈斯远晌午时与晴雯一道儿用了饭,待下晌未时这才往内府寻去。
内府三院七司,分为奉宸院、武备院、上驷院、慎刑司、庆丰司、营造司、会稽司、掌礼司、都虞司、广储司。
那翟奎便为会稽司郎中。陈斯远到得内府衙门,寻了门子通报,立在门外等了足足一盏茶光景,方才有小吏寻来。
“可是陈公子当面翟郎中请公子入内叙话。”
小吏极为客气,陈斯远笑着应下,便随着小吏进得内中。兜转一番到了二进院儿,须臾便见翟郎中在一处厢房前迎候。
陈斯远赶忙遥遥拱手:“在下何德何能敢劳郎中亲迎”翟奎拱手还礼,哈哈笑道:“陈公子秋闱已过,来日必有桂榜捷报传来,说不得下一科陈公子便能进了翰林院呢。我此番不过是先行迎了同僚罢了。”
陈斯远赶忙谦逊道:“顺天府英才济济,在下此番还说不好能不能过秋闱呢。”
“陈公子过谦了,请。”
“请。”
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茶水,那翟奎便道:“京师杂货场不日开张,王爷亲点了此名,陈公子可知”
“万客来好名字。”陈斯远随口赞了一句。
那翟奎顿时寻了典、册,絮絮叨叨说起杂货场事宜。京师一地,内府早已挪腾出了场地,四月里便开始修葺,待六月份海贸银子回款,内府衙门方才开始四下联络货源。
这头一个联络的便是乐亭铁厂,此铁厂挂在工部衙门下,早年产铁占大顺五成有余,近年因着旧矿枯竭,产量落到了三成。
又因先前朝廷与英夷签了协议,大顺各处船厂大造舰船,便是为了运回那一万万斤生铁。是以此时铁价应声而落,这乐亭铁因着生脆本就卖不上价码,如今更是一落千丈。
内府来寻,工部自是乐不得,不过旬月间便商定了价码。以后内府铺开大网,将东西南北各色货物点算汇聚,林林种种汇集了上千货品发往京师,只待十月里场地修葺一新,便要开门迎客。
那翟奎说起此事来滔滔不绝、与有荣焉。陈斯远自是知晓,以此时的效率,此番可称得上是快捷了。旁的不说,单是沟通南北,这一来一回就算用快马也要月余光景。
当下很是夸赞一番,又略略提了两处不足,翟奎顿时大喜,一时间宾主尽欢。翟奎也不叫‘陈公子’了,而是叫起了陈斯远表字枢良来,二人自是又亲近了几分。
待两盏茶过后,陈斯远这才说起薛家之事来。
那翟奎听罢顿时一怔,道:“是了,枢良如今寄居荣国府,倒是与薛家有些往来。”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此事枢良还是莫打听了,这后头的水深着呢。”
陈斯远见其说得郑重,不禁倾了身子也低声道:“莫非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商差事”
那翟奎嘿然道:“小儿闹市持金,可不就要引得豺狼环绕”
“嘶……背后之人来头很大”
翟奎沉吟了一番,说道:“罢了,料想不日便有人寻了薛家说道,早一些晚一些也没什么……”当下又压低了几分声音,道:“谋薛家皇差的是山西大财主黄善荣,这背后为其撑场面的,乃是王爷的兄弟。”
王爷,说的自是燕平王。燕平王同辈兄弟不过四人,一为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一为今上,余下一人则是忠顺王。
便是用膝盖琢磨也知,今上若要拿捏薛家,何至于这般费事一封口谕便能让薛家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这般兜转着逼迫,想来便是忠顺王了。
啧,这事儿倒是不好办了。
陈斯远寄居荣国府将近一年,隐约自那只言片语中扫听得,太上晚年时,贾史王薛四家支持的可是义忠老亲王,另有一派支持今上。
燕平王因着年岁小,不曾卷入其中。倒是那忠顺王,品行顽劣、心胸狭窄,偏偏又自视甚高,竟自个儿巴巴儿凑上去也要夺嫡。
结果太上一封旨意,今上御极,义忠老亲王坏了事,燕平王安然无恙,那忠顺王则成了人嫌狗厌的臭狗屎。
若不是义忠老亲王方才被今上整治得郁郁而终,哪里还容得下忠顺王这等苍蝇聒噪
又因太上还在大明宫里荣养,不拘是为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戏码,还是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恶名,今上都不好妄动忠顺王。
这就麻烦了,臭狗屎顶着亲王名头,除非犯下大奸大恶之事,否则谁都拿这人没法子。
指望着说和、转圜是难了,只能另寻他法。
陈斯远情知不好再问,当下郑重谢过翟奎,又约定来日放榜再行聚饮,这才赶忙起身告辞而去。
打马回返荣国府,已到了下晌申时。
香菱这日赶上天葵,便挪到了厢房。红玉迎了其入得内中,一边厢伺候着其净手洁面,一边厢道:“方才四姑娘来寻大爷,见大爷没回,就又回去了。”
陈斯远笑道:“四妹妹怕是来寻我学笛子,你取了竹笛来,我过会子往园子里走走。”
红玉笑道:“这两日天光好,四姑娘此时一准儿在园子里耍顽呢。”
须臾,红玉取了竹笛来,陈斯远抄在手中,款步出得家门,忽而便听得隔壁梨香院传来咿咿呀呀吊嗓子之声。
秋闱已过,梨香院里的十二个小戏子自是解了禁令,每日勤学苦练起来。陈斯远对那十二官暂且无念,便抄着竹笛负手而行,须臾便从后门进了园子。
谁知下了盘山道转过石洞,还不曾瞥见小惜春,遥遥便见薛姨妈领了同喜急急往这边厢寻来。
待瞥见陈斯远,薛姨妈禁不住唤了一声儿,脚下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陈斯远几步迎上去,拱手道:“姨太太。”
薛姨妈急切道:“听说远哥儿回来了,我这心下一直惦记不已,那事儿……扫听得如何了”
陈斯远心下一动,面上沉吟不语,瞥了一眼同喜,随即道:“还请姨太太移步,此事不好宣扬。”
薛姨妈满心都是此事,自是不疑有他,紧忙吩咐同喜道:“你去四下耍顽,也不用等我,过会子我自个儿就回了。”
同喜屈身一福应下,扭身便往水榭寻去,那水榭中丝竹声悠扬,又有欢声笑语,想来是三春、黛玉等聚在此处。
却说陈斯远探手一引,引着薛姨妈往东行去,那临近水边有一处榆荫堂,北接假山,南接芍药圃,最是隐秘不过。
那薛姨妈随着陈斯远到得近前,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下略略猜中其心思,却抿着嘴到底进了内中。
此时榆荫堂,内中自有桌椅。薛姨妈先行落座,陈斯远也不避讳,竟干脆坐在了其身旁。
薛姨妈顿时如坐针毡,不禁捏了衣角,不自在道:“你……你莫乱来。”
今日她略施粉黛,身着一件鹅黄锦缎衣衫,袖口和领口绣着精致的兰,整个人瞧着温婉又端庄。偏生此时慌乱不已,面上羞怯,整个人便多了一些小儿女情态。
陈斯远观量着她,闻言嗤的一声笑了,道:“此处避人,我又不曾做什么,你何必慌成这样儿”
“说,说正事儿,那事儿可扫听了”
陈斯远玩味道:“姨太太寻我就只是因着此事”
“才没,只是——”
薛姨妈急切间百口莫辩,便用一双水润眸子眼巴巴瞅着陈斯远。直把陈斯远瞧得一乐,探手便擒了柔荑,一边厢把玩着,一边厢说道:“方才自内府回来,果然是有人相中了薛家的皇差。”
“啊到底是哪个贼子”
“当面的是山西豪商黄善荣,黄家一直经营口外营生,这往来蒙兀,少不得要发卖一些违禁之物。去岁大同案发,晋商被株连者不知凡几。料想黄善荣必是兔死狐悲,这才寻了靠山,一心要做皇商。”
薛姨妈道:“远哥儿可知黄家背后的靠山”
陈斯远点点头,吐出三个字来:“忠顺王。”
薛姨妈顿时瞪大了眸子,一时间身子抖若筛糠,半晌也不曾有言语。待须臾,不禁红了眼圈儿道:“那忠顺王最是蛮横,又与四家有仇怨……这下子,薛家的皇商怕是不保了!”
陈斯远颔首道:“的确是保不住了。”顿了顿,又道:“只是保不住也有保不住的法子。”
薛姨妈心下生出一分希冀来,扭身双手握住陈斯远的手求肯道:“远哥儿最有主意,还请远哥儿搭救啊!”
陈斯远温言道:“你出了事,我又如何不管依我看,那楠木差事先接下来,而后尽快敲定文龙与曹家女的婚事,最好今年就过门。如此,往后薛家就算没了皇商,好歹还有曹郎中照拂,总不会太过吃亏。
至于那楠木……不知皇商办砸了差事可有处置”
薛姨妈颔首道:“罚金,还要打板子呢。”
“那罚金要多少”
“总要两倍。”
陈斯远嗤的一声乐了,道:“七丈楠木只开出五百两,十二根六千两,双倍罚金不过一万两千两。你只管拖上二年,临了说转运时毁伤了楠木,让文龙去广储司自请其罪。了不得几十板子、一万两千两银子罢了,有这二年,薛家少说能赚回来五万两吧”
“这——”薛姨妈咬着下唇思量起来,半晌兀自拿不定主意,又期期艾艾道:“不若我去信给哥哥,问问哥哥可有法子”
陈斯远叹息道:“忠顺王既敢出手,便吃定了王巡检使不上力。与其去求他,莫不如去寻老爷、保龄侯商议呢。”
薛姨妈有苦难言,又半晌才道:“远哥儿不知,薛家这皇商……可不单单只是薛家的事儿啊。”
贾史王薛彼此勾连,号称金陵四大家,那金陵可还有甄家呢,声势还在薛家之上,为何众人只字不提盖因这四家勾连在一处,薛家各处营生,既得了其余三家照拂,自是要给那三家分润。
不然堂堂王家女,何至于嫁给商贾为妻
陈斯远颔首道:“也罢,你不若先去与老太太透透口风。余下的,且行且看吧。”
“嗯。”薛姨妈垂着螓首应下。
事儿便是如此,那悬在头上的利刃不曾落下时,自是惶惶不可终日;待其落下,发觉自个儿不过受了些伤势,倒不曾身首异处,这悬着的心也就放在了肚子里。
陈斯远已说了最坏的结果,薛姨妈便不做他想,只想着逼另三家出头,与那忠顺王较劲。
此时不知不觉间,二人两手相牵,肩头并在一处。日头西斜,余晖透过窗子洒在二人身上。陈斯远看着薛姨妈面颊,心下不禁一动,便伸手轻轻为薛姨妈捋了捋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薛姨妈身子一僵,脸儿上瞬间红透了,她抬起头,与陈斯远四目相对,眼中满是羞怯与慌乱。
禁不住低低的唤了声‘远哥儿’。
陈斯远探手揽住其肩头,轻轻一带便将其搂在怀中。薛姨妈心下怦然,只道此番又要被轻薄了,心下说不出是嗔怪、是羞怯、还是希冀来。
谁知陈斯远并不曾轻薄了,只轻轻拍打了其丰腴肩头,感知着那丰腴身子特有的暄软与回弹,轻声安抚道:“你也不必太过挂心,以我看来,为今之计是尽快将文龙的婚事敲定。如此,便是皇差丢了,好歹还能保住薛家富贵。”
“嗯,我,我省的了。”
陈斯远探手将其身子板正,仔细为其捋了发丝,笑着道:“去吧,我过会子去教四妹妹吹笛子。”
薛姨妈抿着嘴应下。女人心海底针,她方才以为要被陈斯远轻薄,便想着大事当前陈斯远还不忘了那腌臜事儿,真真儿让人着恼。谁知陈斯远只是轻声抚慰,并不曾真个儿轻薄了她,她反倒心下别扭起来,暗忖莫非是远哥儿厌嫌了自个儿不成
瞧了陈斯远一眼,起身挪动莲步到了门前,又驻足回身咬着下唇瞧了他一眼,忽而道:“过两日……你,你得空与我去瞧瞧那宅子。”
撇下这句话,薛姨妈便逃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