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医治

雨丝成线。

也没人在意烛真人和莲奴之死,除了后方的贵族和奴隶还在叽叽喳喳外,其余人都安静不语。

这独孤亢不愧是有慧根的,又跟着青光子学过真佛法,这会儿已经窥探到了水向生和甘无霖这对师兄的根本矛盾。

也就是说,师兄弟两个人都想为“相”,继而来改变香积之国。

两人都是从香积之国出来的,上承师父的遗愿,就只能在香积之国为“相”,不似青光子那般可以随意选取屠城之地。

但是两位“相”的国策有所不同,可毕竟国只有一人,这就有了分歧。

说起来,这确实如独孤亢所言,好比佛家的渐修派和顿悟派之争,两者都是为了成佛,但求佛的路途不同。

场上诸人都是聪慧之辈,一听独孤亢的话,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孟渊和明月也在私底下探讨过多次,与独孤亢所想的差不多,但是两人并不知道水向生和甘无霖的分歧在何处。

这边素心和素问两个小光头紧紧挨着,俩人虽然世面见的不算多,可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独孤亢的意思。

那素心身为师姐,牵着素问的手,另一手搭凉棚挡住雨丝,一个劲儿的瞧幽潭对面的甘无霖,口中还有话语,“我瞧着甘无霖长的还怪俊俏,跟你确实有几分像,指不定真是你爹!待会儿要是打起来,咱帮你爹吧?”

素问陡然多了爹,她虽有迷茫和期待,可她毕竟自幼出家,早被佛法腌入味了,如今出门闯荡,更知道人心险恶,就道:“咱听孟师兄的,他能耐大,有见识。”

素心见素问不帮亲,就赞道:“师妹,你真是悟了!你早点蓄发吧,到时候肯定把明月施主给比下去!”

“……”素问只觉疲累。

独孤亢见诸人全都静声了,而那对师兄弟也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彼此,他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两位!”独孤亢当真是跟着青光子后就长了能耐,不似以往的唯唯诺诺,反正十分大方,一边手搓着光头上的雨水,一边大声道:“儒释道武进阶三品境的法门天下皆知,两位也不必遮遮掩掩,干脆细细的讲出来,让我们这些异乡人也好做个评判。”

独孤亢就很有道理,他接着道:“这样的话,若是事后成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成,那也能让后人鉴之。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是啊,只要我们二人中有一人能成,令尊就也能成了。”大祭司水向生胡子和头发都被雨水沾湿,语气虚弱。

“阿弥陀佛。”独孤亢立即两手合十,“大祭司也是懂佛的人,当知道出家之人,无有父母兄弟。”

许是听到父母兄弟的话语,那甘无霖手中握着短尺,目光落在了幽潭对岸的素问身上。

素问这会儿站在孟渊身后,她见甘无霖看了来,就合十垂首,道:“既是为相,两位施主不妨说一说如何为相。”

那甘无霖一直沉默,这会儿见素问来问,他便道:“为相自然是调理阴阳,祛除病灶。这跟医家治病也是一个道理。”

甘无霖语气柔和的很,他用手中短尺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接着道:“所差者,只是医师的能耐高低。”

“两位都是四品医师,想必都是良医了。”素心拽着素问的袖子,高声道。

“良医当防患于未然,我能算不得良医,却也不是庸医,只是寻常的医师罢了。”甘无霖十分谦逊,他看向素问,道:“只是医家也有不同。有人怀医术,却算不上医家。我和师兄都只是医师,算不得医家。”

甘无霖也不再遮掩,他用短尺指了指水向生身后乌压压的贵族和奴隶,道:“香积之国初立之时,药王菩萨虽不传佛法,可依旧秉承众生平等之法。彼时修习医家传承者众多,可随着山谷内草药越加稀少,医师渐渐只落在甘、水两姓手中。”

“医师虽不善斗法,可是用药用毒,不过随心一念,寻常人谁能拦阻?自此高者越高,低者越低。”大祭司水向生接上了甘无霖的话,“人性自私,十三姓常居高位,便一意御下。再到文字废除,不习儒释道之法,香积之国就成了现今的样子,成了一潭死水。十三姓好比日日食蜜的蛀虫,奴隶成了供养的鲜肉。自此上下之间越发隔阂,也全然没了进取之心。”

“我和师兄谈论过多次,也曾向老应公请教过。”甘无霖接过来话,“我和师兄觉得香积之国若是有外患,怕是立即就会消亡。十三姓不知渔猎,不知种养,奴隶不知反抗,一心修来世,全都食香食草,体弱力虚,是故即便没有外患,这香积之国也是断难长久的。”

孟渊等人听了这对师兄弟的话,算是捋清了香积之国的难处,而这对师兄弟也都在求变。

“那两位的方子是?”独孤亢好奇问。

“医师治人,先要望闻问切,知晓病症根本所在。”大祭司水向生手中拄着龙头拐,他抬头看了看天,“先师曾说香积之国的病症在于困于一隅,阴阳难以调剂,就好比一潭死水。”

“这话不能说不对,可是太虚了。凡人能看十年、二十年都算是不错了,谁又能看得到百年、千年后的事?尊师说的是医理,不是根本症结。”独孤亢摇头,显然对这师兄的师父有些看不上。

“果然是光明圣王座下弟子,竟如此务实。”那甘无霖似在嘲讽,又似在说真话,他道:“我们师兄弟自然认为师父的话没错,可对症下药的人是我们。”

甘无霖轻轻拍着短尺,道:“师父说的也是根本症结,但是太远了。我们只能看一时的症结,至于如何顽去最深的症结,那要看后人了。”

“那两位所言的症结是什么?又如何消除?”素心大声问。

“一时的症结,就是十三姓与奴隶之别。”甘无霖回道。

“阁下的方子是什么?”独孤亢好奇问。

“在下不明医理,医术浅薄,治病救人尚且不敢言必成,治这种一国之症,那也是差的很,只能寻些简单的法门。”

甘无霖面上有了郑重,左手拿短尺轻拍右手,道:“香积之国十三姓无道,下面的奴隶又愚昧无知。其实不论是十三姓还是奴隶,他们早就被香积之国多年的规矩驯化了。”

“这些人都听话的很。”大祭司水向生插口道。

“正是。”甘无霖顺着他师兄的话,又道:“正因如此,若是有一人能站出来,以强硬手段,用鞭子抽,用刀剑砍,强行改变香积之国的现状,那短则三五年,长则一代人,必然能让香积之国焕然一新。”

“即便不能焕然一新,至少也埋下了改变的种子。”大祭司水向生这会儿竟然帮着甘无霖说话。

“师兄懂我。”甘无霖俯身,隔着幽幽深潭行礼。

大祭司水向生手拄着龙头拐,低头回礼。

孟渊等人眼见这对师兄弟玩起了兄友弟恭,竟一时间觉得十分离谱。

不过诸人对于甘无霖的话倒是觉得有道理,这法子乃是引来外力,强行改变香积之国,创建新的秩序。

这药方算是虎狼之药,反正就是干,不管死多少人,就是要干!

一时间,诸人对大祭司水向生的药方也更有兴趣了。

“大祭司,你如何下药?”素心满怀期待。

大祭司水向生身后的两个徒弟也很好奇,显然也想知道自家师父到底想要怎么做。

不过水向生却不说话了,苍老无肉的面皮上竟有笑,他头发和白须上都挂着雨水,不像是能治一方的良医,反而像是要害尽一国的毒医。

“师兄为何不言?”那幽潭对面的甘无霖背负着手,笑吟吟出声。

水向生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却依旧不回。

“师兄既然不说,师弟便代师兄来说。”甘无霖抹去笑容,郑重道:“我在外间时,常听人说,庸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师兄是良医,望闻问切的功夫胜我百倍,师兄觉得香积之国已经病入膏肓,根本没有救的必要了。”

这话一说,诸人都茫然了,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救?”独孤亢诧异。

“师兄医者仁心,如何能不救?”甘无霖又笑了笑,道:“师兄觉得病人救不活了,但是病人可以在临死前诞下子嗣。这岂非也是救人之法?”

“医师当起了接生婆,那也好的很呐!”独孤亢看热闹不嫌事大。

“谬赞了。”大祭司水向生眼神冰冷的瞥了眼独孤亢。

独孤亢分明没见识过水向生显露本领,可这会儿被那双眼一撇,他竟觉得浑身上下、内外都是冰凉一片。

“……”独孤亢也不敢吭声,乖巧的往孟渊身边凑了凑,都把明月挤走了。

孟渊也瞥了眼独孤亢的光头,就又看向那大祭司水向生,问道:“大祭司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善!不愧是应氏门下!”那大祭司水向生还没回应,幽潭对岸的甘无霖就赞叹起来。

只见甘无霖面上颇有几分癫狂,“大师兄觉得香积之国无论上下之人,,除了饮食繁衍,再没了求索之心,没了向上之心,乃是皆已失去了‘本心’。如何寻回本心?大师兄觉得这千年来的症结如高山,寻常药物已经难救,唯有自救。”

诸人听的认真,都想看看水向生打算如何让香积之国的人自救。

甘无霖接着道:“师兄觉得即便我带人破除了十三姓,来日我等死后,还会有新的十三姓。是故需得让下面的奴隶醒悟,继而反抗,推翻十三姓。那就算来日再有十三姓,可有旧例在前,总会好过些的。”

说到这儿,甘无霖用手中短尺指了指香积之国的方向,接着道:“所以师兄这些年来,放任十三姓,维护十三姓,贬低奴隶,只等奴隶有朝一日能醒悟回来。”

“这……”独孤亢听了这话,不禁有些茫然,“我本以为甘前辈的药是虎狼之药,没想到大祭司的药更是虎狼之药!”

独孤亢好奇问:“甘前辈的法子至多一二十年见效,大祭司的法子多少年见效?”

“不知道。”大祭司水向生开了方子,但却不管何时能治好病人。

素心也算是见了大世面,“我听明白了,大祭司是在逼着奴隶往前走,可万一要是逼死了怎么办?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万一没后生呢?”

“那就是这些人不配。”大祭司水向生道。

这话一说,一众人竟都觉得有道理。

峡谷中雨丝缠绵,清风微凉,全都没人出声了。

到了这会儿,大家伙也算是明白这对师兄弟的思路了。

师兄水向生觉得要下狠药,且要根治病根,是要逼着病人浴火重生。

而师弟甘无霖觉得病人还有救,但是要下猛药,需得大刀阔斧。

这对师兄都没想根治香积之国的根本症结,都是想要留一个能自治的种子。

而且这对师兄下的都是虎狼之药。区别在于,甘无霖下了虎狼之药后,水向生觉得甘无霖下的药还不够猛。

反正这对师兄都没想让十三姓的人活。

可如果要说谁更高一筹,那就又不好说了。

但毫无疑问,甘无霖的药方更现实些,至少能让人看到改变,甚至看到更好的结果。而大祭司水向生的方子太过无情,或许明天就有了改变,或许再过上一千年,直到香积之国都没了,也看不到结果。

到了这会儿,孟渊等人算是知道独孤盛为何支持甘无霖。

因为大祭司水向生的药方太过缥缈,完全是毒医所为,且一时半刻难以看到成果。

而甘无霖的法门则简单容易些,只要除掉拦路的水向生,继而等个三五年,指不定就能看到显著的改变。

“其实……”

天上雨水不停,素问往前凑了凑,站到孟渊身旁,她朝甘无霖合十行礼,又朝大祭司合十行礼,“香积之国儒释道都被封存,这里的人体弱,修习武道的人也没了。那是不是可以试着,传下武道,有了刀剑,改变的总是快些的……”

这话一说,大祭司水向生和甘无霖竟沉默了。

按着武人越境杀敌的传统,下面的奴隶手握刀剑,那确实就有无限可能。

一众人竟然也都默然,好似觉得素问的话有道理,又没有道理。

“刀剑锋利,可也不是事事有用的。”

就在诸人沉默之时,一道阴沉声音自天上传来。随即天雨愈发盛大,不见风声,可天空却整个昏暗了下来,好似入了夜。